端午,我常常会想起母亲的百草汤。这百草汤不能饮,是端午节这天用来洗身子的,母亲说端午节这天用百草汤洗澡,身子可以一年不长疮不长疔,也就是说这百草汤有杀菌灭毒的功效。
端午,天不亮母亲就起来烀粽子了,烀好粽子,我们还没起床,母亲就握着镰刀,背着筐到外边割百草。这百草,不像医生开的药方子抓的中药能对症下药,倒跟《西游记》里唐僧师徒四人,深夜给一个因相思而患病的国王捣制的药差不多,是见店就进,是见药就抓,连锅底灰——百草霜也用上了。所以母亲一走出家门见草就割一把。说是割百草,烧百草汤,其实筐里装的草也就十来种,百草汤只是个名,做做样子而已。不过在这些草里是少不了菖蒲和艾草的,据说这两种草不仅具有杀菌灭毒的功效,还有驱邪避祸的作用。
母亲把百草弄来家,鞋被露水打湿了,连筐里的草也是湿漉漉的,母亲说“露水也是药哩”。所以母亲割来的百草往往不用水洗,就放到一个事先准备好的大锅里去了。这大锅平时不用,只有到了腊月,我们家要做豆腐过年了,才会用到。锅大火旺,烧豆浆做豆腐,锅越大越好,端午用来烧百草汤自然绰绰有余,足够我们姐弟几人洗。不过我印象中四个姐姐从来没有洗过百草汤,因为那时她们都能下地干活或到厂里挣工资了,对母亲的百草汤不屑一顾。我呢?母亲非要我洗不可。我不洗,就不让我吃粽子,更不让我粘白糖吃粽子。小时我最爱吃糖了,就是现在到了成年,我还是对甜食情有独钟,所以,我三下五除二脱掉衣服就跳到了百草汤里。母亲把百草汤从锅里舀到盆里,热了,就把盆端到风口吹凉。有时也会添几瓢凉水降温。
记得那时我已经开始害羞了,不愿意在院子里当着几个姐姐的面洗百草汤,母亲就佯装生气地说:“指头大的人,知道格瞎屁。”几个姐姐也嗤之以鼻,指着我的鼻子说:“渗死了,光着屁股洗澡,我们还嫌碍眼哩。”母亲和几个姐姐都无所谓,我还斯文什么呢?热乎乎的百草汤洗澡正合适。母亲给我洗身子,我不老实,双脚会在盆里踢腾着,有时见那一个姐姐路过,我还会双手笼起捧着水洒到她们身上。有时她们不理我,有时她们会瞪着杏眼训斥我。
百草汤洗好了,母亲还会轻拍着我的屁股念念有词,什么拍来拍腚干谁也没有我腚干之类的话,让我觉得端午洗百草汤快乐极了。可是有一年端午,正赶上收麦子,母亲的百草汤刚烧好,外面就下起了倾盆大雨。虎口夺粮,母亲撇下我就到看场上抢麦子了。麦子保住了,雨也停了,百草汤母亲还留着,冷了用火再热一热,又给我洗了一回百草汤。
现在,似乎给孩子洗百草汤的事已经不多了,可是我一想起小时端午这天母亲用百草汤给我洗澡,一股暖意就会涌遍我的全身。可是到了秋天我又会想起起藕的事。
唐代李商隐有两句关于秋荷的诗:“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星期天,爸对我说:“起藕去!”起,就是卷起裤管,赤脚在有藕的田地里觅藕。我家有块地,低洼,夏天发水势了,深的一眼望不到底。爸就在这块水田里年年种藕。那时田里没水了,花枯叶萎,正是起藕的好时候。
“低头采莲子,莲子清如水。”盛夏采莲浪漫有趣。到了秋天,爸下田起藕了,泥巴会没到爸的膝盖。秋风阵阵,冰冷的泥巴贬人肌骨。可是爸的脚要是触着污泥里的藕节了,会满脸添色,两眼放光,顿时来了精神。双手伸进污泥里,像在水塘里摸鱼一样,就把藕节从污泥里抓了出来。爸双手举起,会对站在田埂上的我说:“你看,比先前的还要大。”起出来的藕节,大的一尺有余,小的也有乍把长。爸抹去藕节上的泥巴,就丢到地头。我起藕是假,跟爸来到田里凑个热闹是真。因为我从来不下田,充其量是给爸打个帮手。爸把起出来的藕节丢到地头上,我就把它堆在一起。那时我刚刚学了小学几何,知道了梯形面积是如何算的,我就把这些藕节码在一起,成个梯形。藕节堆成一座座小山了,我会用尺子上下量一量,真的算算这堆藕节有多少了。
《西游记》里的人参果,白白的,胖胖的,人吃了会延年益寿,长生不老,那些码在一起的藕节呢?像一个个胖娃娃簇拥在一起,给人带来活力,给人带来朝气,更给人带来希望和幸福。“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这时的我就会想起夏天我起藕的事。
庄上有个大水塘,一年四季水深的不见底。夏天来了,那里的水更是噗噗的一塘。可是水再多,都不能把荷花荷叶没在水里,鲜艳夺目的荷花总会凌驾于水面之上和荷叶之上。风一吹,花动叶颤,煞是动人和可爱。我们就会纵身跃进水塘,扎进水里。荷叶荷花遮住了水面,在水塘里的我们往往也不见了踪影。我们就会捉迷藏打水仗,采荷花弄莲子。我们也会像爸爸那样在秋天里起藕。没水的田里起藕,触着藕节,双手伸进污泥里即可把藕节取出。在深水里触着藕节,怎么办呢?我们就会深吸一口气,抿紧小嘴,鼓起两腮,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不会水的人,夏天在深水里起藕并非易事,因为我们双脚伸直也挨不着塘底。有时不经意间,小脚触着水底下的一个藕节了,我们又惊又喜,对其他在水里觅藕的同伴高呼:“我脚踩着藕了!”把藕节弄到水面上了,我们欢呼雀跃,像白洋淀里的游击队员在水里缴获日本鬼子的歪把机枪一样欣喜若狂。有时不知因为什么,明明脚底下触着一个藕节了,可是扎下水底,双手摸来摸去,怎么也不见先前触着的藕节,只好钻出水面,唉声叹气。比我大两岁的二虎子说:“藕会走。”我们不信,就说:“人有腿,藕没脚怎走?”二虎子就说:“蛇没有脚不照样跑吗?”我们想想也是,就去觅下一个藕节。
一阵凉风吹来,在田埂上的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爸呢?一身泥巴,从田里上来,一屁股坐到田埂上。爸干活累了,会抽烟。起藕累了,也是这样。可是爸看着那成对的藕,就笑眯眯的直乐,晚上更会就着花生米和夏天我采的莲子喝酒。
爸一杯又一杯的喝,踌躇满志,得意洋洋,只等以后赶集卖藕,好大赚一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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