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网织的乡情暖暖地盖在我的梦中,一枝桂香于故园的意境里浮动。一顶亭亭的竹笠从岁月的深处飘来,竹笠下一对相传的手镯在腕上晃动着少女的美丽……故乡,我隔一叶风帘望你,很瘦的西风里,站立的地方是一片泪湿的土地。
梦幻中,一支灿烂的月谣染满故乡都梁的兰香,水莲花般在我眼前摇晃,那插足水中很惊险、很安详的吊脚楼,那爬满紫花藤的石城墙,那跳跃的渔火,弯弯的石桥,那苍凉写意的古塔,那塔下沉重而喑哑的风铃,从遥远的故乡小城向我走来。我看见野花环抱的村庄,与稻们一起沉浸在蛙鼓里,月光的芒线勾出草垛和筒车的轮廓。十八岁的哥哥拥着小妹沿着迷人的稻香,走进秋夜纺织娘无弦的歌声。我听见月亮在斜斜的瓦顶上静静地走过的声音,月光犹带一滴滴故乡的鱼腥草的气息。我知道,此刻父亲正伫立在秋天的门槛,用泥土般的浑厚嗓门,喊着一次次寂寂的儿魂。被月光镀亮的声音一茬茬地浸过田垄,在夜色中汪洋成一片。我还听见月光下平平仄仄的摇井汲水声,弯弯绕绕的碾盘滚动声,一泻如银的破篾织笠声,滋润着家乡苦涩的日子。分辨得出那一针一线的簌簌声,却如风抖寒枝,月漱幽泉,是母亲在挑灯做鞋,塑造儿子踢倒山的伟魄。那一行行歪歪的针脚,是母亲用密织的情线写下的字字叮咛。母亲呵,儿即使作一千次的飞越,也挣脱不了你缠绵而仁慈的母爱,挣脱不了你柔韧而绵长的牵挂!我还见到了那个蓝衣飞扬的少年此刻正走入天井,抬头看清越如歌的月色和意向恍惚的风。少年望望垂挂在门前很近的远山,看一眼埋伏神话和凶险的缥缈山影,又开始磨刀霍霍,编织草鞋,准备远行。蓝衣少年发现,童年从窗口扑愣着飞出去了,那只孤独的小白鸽此刻还在山顶飞翔吗?山上的野菊花一层层地开着她们的心事,哪里有小白鸽的雪泥鸿爪?流血的杜鹃,惑人的桃花,蓝衣少年上山面对满山荆棘只是满心惆怅。父亲在晴朗的月夜里一遍又一遍地往水桶上涂着桐油,父亲是要让直立的水不再躺下啊。那时候我怎么也不明白父亲的苦心,怎么砍柴伤了手指,挑煤挑痛了肩胛就嚷着不干了呢?
紫岚升起,月气浓了,那只静静的篾篷船,已熟睡在沉沉的水梦之上,篷窗不再泄出灯光和俚谣。那个赶鸭子般赶少年下水的光头船老板到哪里去了?还有那个素净如水仙的捣衣船姐又到哪里去了?只有凉秋冷月似温情的女人,她用纤柔的手势抚遍我空寂的心。也是在水边,窈窕伊人踩着月下青山的好景致,从吊脚楼里款款地走出。水腰摆风,杨柳弄月,一路踏响如歌的行板,来收获在黑夜里发出蜜样光芒的蓝色爱情。满河溜跑着晚风的窃窃笑声。那个傻小子,一把搂抱住满怀的绝色,火热的狂吻,竟比鱼儿唼喋的水声还要响。上游的渔父,你遇见过楚冠凤带的三闾大夫了吗?香草美人,众醉独醒,濯足濯缨的千年绝唱,犹在耳畔响起。大夫来过的地方,生长岸芷汀兰,生长遍地洞箫,亦生长九死不悔的爱情。
那个秋气凝重的月夜,帘卷西风瘦,那首散佚的古乐府月谣,千年后又一次被霜风传吟。我与爱人相携着来到古塔下,倾听塔铃摇响那个凄美的传说。月境多么美好,塔角明暗线条虚实互映,塔基须弥石座上的流云、如意充满着月的灵性。古老的卷草复活了。爱人说:“你‘孔雀东南飞’是‘五里一徘徊’?还是一飞不见影?”我指塔为证,说:“心爱的人啊,此去蓬山路已远,青鸟殷勤为探看。”离乡背井,却永远离不了亲人冷暖的记挂,离不了游子对故乡回归的渴望。那故乡苍老的城墙,青青的山岭,辣辣的乡音,那声声悠长的呼唤,那古色沉重的老屋老树,那风铃般摇曳的欢歌笑语,都是我的精神回归、赖以生存的生命之源啊!
让我以睫毛作帘,帘卷帘舒就似云卷云舒,都向故乡飘荡。时梦时醒,乡愁才下眉头,又上心头。我知道,卷帘的日子,正是启程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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