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称故乡的小河为“大溪”,这是一条梅雨季节洪水滔滔的大河,令人望而生畏,干旱之时却只看到浅浅的流水和满河床的黄沙及形状各不相同的鹅蛋石,小鱼成群在水底里游来游去,潺潺的流水声像是舒缓优美的音乐,听着听着,不知不觉心灵就像被一条麻绳绑住了,这个绳结一辈子休想解得开了!
大溪水,客家先民的血脉,从山间发源、流经这一片祖辈生活了一千多年的土地,以寻求和开拓的勇气流向远方的大海!
我在中学读书的时候听人说过,故乡的地形四周都是高山,中间是一个狭长的平原,就像是一口大棺材,这比喻尽管很贴切,我却不太喜欢,在我的思想意识中棺材不是吉祥之物,它代表黑色、伤悲和死亡。我更愿意把故乡比作一条船,它可以不是豪华的“哥德堡”号,但它会是一只不知名的小木舟,载着二十多万客家子民走向繁荣富强的新世纪。
有水流经的村庄,是我们美丽的村庄。几乎每一个村庄都有庙宇,供奉各路神仙,帮人求子求财求平安。袅袅的烟火燃烧着人们热爱生活、祈求美好幸福生活的愿望。
沿溪而居,两岸的土地是我们衣食的来源。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我们的祖祖辈辈辛勤劳动,在地里种下稻谷、番薯、麦子、黄麻、大豆、蔬菜、烤烟,阳光把他们光裸的脊背晒成古铜色,汗水浸透了每一个疲倦贫瘠的日子。当向日葵开遍土地,我从光阴里看到了贫穷表象掩盖下的美好:我们生活在一个没有工业污染、没有百病丛生的环境里!
你看,春天说来就来了。桃花盛开,麦苗青青,生长在岸上、田头、渠水之旁的小草灌木,蕴藏者喜爱春天的小情绪,在春风的催促之下,羞羞答答开放了!太阳花、美人蕉、凤仙花、蛇舌子草、野牡丹、曼陀萝、雷公草……五颜六色,装点出一个锦绣的乡村世界。春耕了,村民的脚步惊醒了一只只刚刚从冬眠醒过来的青蛙,它们争先在微凉的渠水撒下种子,春阳艳照之时,一只只黑色大头小尾巴的蝌蚪在水中畅游,令人感到春天的生机和热闹!
早晨,洁白的炊烟从村庄的帽子上袅袅升起,鸡犬声音此起彼伏,弯弯的村巷响起了清晰的脚步声,有村民挑着新鲜的蔬菜到镇市场里去买,有拾粪的老头提着一只盛粪的畚箕沿着村路捡拾猪牛的粪便,这是庄稼上好的肥料,也有提着一家老小换洗衣服的妇女匆匆来到大溪边,占了位置洗衣,她们揉搓衣服的声音引来满天朝霞。
妇女们如果一连几天只在村庄的水井里洗衣,那一定是暴雨连绵,大溪洪水来了!
起于春夏之交的黄梅雨,往往是洪水暴发的罪魁祸首。我小时候见识过洪水的厉害,它像是一条发怒的巨龙,夹着雷鸣一般的吼声,滚滚而下!洪水不仅夹带着大量的泥沙,还有树木、农作物、牲畜、家具。我家的邻居是一个寡妇,她的丈夫因为某年发洪水之时下水捞垳木,结果被洪水冲走了,洪水过后,家人才在下游的溪岸找到她丈夫的尸体。可怕的洪水仿佛是大地积郁的怒火,一旦发作令人胆战心惊!
两岸的村民为了保护村庄和田园,年年开春都要兴修水利,从山里凿来石头,筑起坚固的石堤,严防洪水。但是石堤也会崩塌,我十六岁那年,洪水冲破石堤淹没了大片良田,此时水稻刚好扬花,泥沙把稻子埋住了,人们清理了很长时间,才把田地复原。
听着流水声长大,大溪水是我的童年伙伴。
我喜欢在夏天的傍晚随着村子里的孩子到溪水游泳,溪水不深,我们把身子埋在黄沙堆下,滑溜溜的沙鳅在我们的身下匆忙逃命,摩擦着我们的皮肤,痒得直想发笑!天空再闷热,到了溪里也就变得清凉无敌了!直到我们游倦了,才穿好衣裳踩着小草和月光慢吞吞地回家去。
大溪里的鱼儿不容易捕捉,但我们也有办法。
山里生长着一种植物,名叫“油藤”,微毒,药鱼挺有效,于人身体却无害。我采了些根茎来,把鱼群用沙子围住,拿起石头狠命地砸油藤,油藤白色的汁液流向水里,不大一会儿,那些东奔西窜的鱼儿一条条软绵绵地浮上水面,成为我的猎物。捕到的鱼,有一种身体细长的叫做“溪白子”的,味道特别鲜美。还有一种叫“打铁姐”的,身体像穿着一身锦衣,十分好看,我们不会吃掉,养在玻璃瓶里供来观赏。
我的母亲不太欣赏溪里的小鱼,说是多骨,味道也腥,她喜欢沙里埋着的黄沙蚬。抓这种蚬很容易,在干了水的沙滩上,有一个个的小空,扒开小孔,一只只黄沙蚬就是囊中物了,用溪水洗干净,回去加点蒜头油盐炒熟,味道香喷喷,是一道好菜。
我到饶平四中上学之时,离学校最近的路就是淌水过河。除了发洪水,平日我都走这条路,风雨不改,寒冬腊月照走。天冷的时候脱掉鞋袜过河,溪水冰冷刺骨,因此冬天皮肤经常爆裂,求学之路充满艰辛,但也由此攀上了知识的阶梯,摘取了有用的知识之果。
一直以来,我都不知道祖先开创村庄为什么要临溪而居,只以为这一切都是天赐的,多年之后我才明白他们的用心。溪水使我们饥渴的土地才得以滋润,物产丰饶;溪水使我们的子孙后人灵秀过人,在艰辛的岁月依然不屈于命运,智慧地活着;溪水使我们不断上进,寻求美好的生活,编织美丽的云彩。
这一方土地,是令人魂牵梦绕的土地,所以我们的祖先纵然被上帝关闭了沐浴阳光的通道,也不愿离开这里。他们叮嘱子孙,在村庄后面的山岗上为他们安下墓穴,他们要永远用眼睛守望美好的家园!
临溪而居,乡亲用锄头敲击出来的诗行,不是平平仄仄、整齐工整的古体诗,倒像是形式自由奔放,句子像树木一样刚劲有力、叶子蓊郁的现代诗行。读之,韵味无穷,心情像三叠泉水一样清新婉转。
临溪而居,野花不断开放,松树坚守高洁的品质,山风不带世间俗韵!我们的生活与诗意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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