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除夕的夜晚,在婆婆家聚餐时,又看见了那枚摆在玻璃柜里的毛主席像章 。
最初见到它,是一九八三年的春天。那时,我还没结婚,是第一次去拜见未来的公婆。婆婆个子不高,干净利落,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我一进门,她就忙着给我倒茶水、 拿瓜子、拿糖果,然后,就笑眯眯地坐在了床边上。公公正在读报,忙从沙发上站起来,向我点点头。他个子高挑,身材挺拔,戴着一副乳白色的近视眼镜,镜片后面的一双大眼,炯炯有神,头发梳得溜光,气质儒雅,文质彬彬的,穿了件藏蓝色的中山装,左胸前戴着一枚毛主席像章。当时,公公四十九岁,担任着我们机械制造公司生产处副处长,主管着下属七八个厂子的生产任务。
那枚毛主席像章,有贰分钱钢镚那么大,底色是大红的,衬托着金黄色的毛主席头像。
我也戴过毛主席像章,是在文革期间。到了八十年代初,也像大部分人一样,不再戴毛主席像章了。而公公还戴着,这多少让我有点好奇。
其实,好奇的还在后面呢。
一九八七年,五十三岁的公公,被机械制造公司派往一个大型企业当厂长。
公公上任的第二年,公司要组织各个厂的厂长、副厂长、总工出国考察。公公向上级表态:厂里效益不好,我不去、副厂长也不去,让总工一个人去,这样,可以减少一笔开支。
公公这样做,使许多人不理解,厂里从上到下议论纷纷,他们说公公是个傻子,哪有公费出国不去的道理?我听说后,也认为公公太傻,不趁着在台上出国去看看,以后还哪有机会?
接下来,厂里又盖了两栋住宅楼,用以改善职工的居住条件。不到两百套的住房,要面对厂里四千多名职工,僧多粥少。许多职工都说,就是争破脑袋,也要分到房子。所以,职工和家属都紧盯着厂里的分房方案,生怕稍有疏忽,漏掉了自己。
厂里也拟定了好几套分房方案。公公看完后说:就那么几套房子,干部一分,再奖励一些,轮到工人还有吗?我放弃分房。
听说公公不要新房,婆婆不愿意了。公公家是个四世同堂的大家庭,在家里,男人们基本不做家务、不做饭。做家务,做饭的都是女人,公公家主要是靠婆婆,奶奶有时给帮个忙。婆婆非常贤惠,对公公一向言听计从,一直毫无怨言地为家里默默地付出的,她既要上班,还要做家务,既要伺候老的,还要伺候小的。这次,婆婆一改常态,大声质问公公:这套房子住了二十多年,没有暖气,又是底层,又脏又吵,又黑又暗,你为什么不要新房?
公公自知理亏,他也感到对不起婆婆,知道婆婆对新房也是盼望已久。就喃喃地说:我知道你很委屈,可是,谁让我是共产党员,我是厂长,我是他们的领导呢?
其实,不光是婆婆生气,我们子女们也认为公公太傻,太正统,分新房是论资排辈,又不是搞特殊,都五十六岁了,眼看快到了退休的年龄,一旦退下来,以后还到哪里去分房子?错过这次机会,实在可惜。
可是,我们在这个家一贯没有言论自由,何况公公已经做出了决定。
公公做厂长之后,最先使我先生感到了尴尬与别扭。因为,他与公公同在一个企业。这在别人看来是个好事儿,有父亲这个厂长罩着,儿子发展起来岂不如鱼得水了?然而,事情并非如此,儿子太了解父亲的铁面无私、六亲不认了。为了不给父亲找麻烦,做儿子的严于利己,从不抛头露面,做什么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给父亲带来不好的影响。
而公公不但对儿子要求严格,还在儿子仕途的发展上,横加干预。公公上任不久,当得知要培养他儿子做科室领导时,就非常严肃,态度明了地对组织上说:他不合适,还是培养别人吧!
儿子听说后,非常想不通,回到家气愤地质问父亲:我为什么不合适?
公公说:正因为你是我的儿子,所以不合适。
儿子气得脸色铁青,无言以对,好久都不回父母家去,见到父亲都是躲着走。
那个时候,正值改革开放,私营企业如雨后春笋,使国企受到了严重地冲击。公公所在的厂里经济萧条,经济效益日渐衰退。加之工作上的不顺心,我先生趁机向公公提出,还不如把他调到效益好点的单位去,这样即可以增加收入,减少冲突,也不影响他的发展。
公公却说:我是共产党员,你是我的儿子,不能搞特殊。都调到好的单位去,这个单位谁来上班?
我先生气得七窍生烟,我也非常生气,世界上竟有这样不顾儿子前途的父亲?甚至怀疑我先生不是公公所生。从那以后,我们两口子,大半年都没回公婆家去。
二
从此以后,父子俩产生了隔阂,争吵便成了家常便饭。爷俩脾气都大,还犟,只要坐在一起吃饭,就会面红耳赤,争论不休,火药味十足。争吵的内容不外乎就是立场问题,世界观问题。我先生看不惯社会上的一些事情,喜欢发牢骚,公公不爱听。
一九九零年的除夕,婆婆和奶奶准备丰盛的年夜饭,全家老小十几口子热热闹闹围坐在一起,推杯换盏,沉浸在温馨与祥和的气氛当中。公公身穿中山装,胸前戴着毛主席像章,危襟正坐在上座。旁边的儿子,姑爷们叽叽喳喳,边吃,边喝,边聊,从天南地北聊到各自的工作,又从身边的小事聊到国家的大事。孩子们吱哩哇啦,满地乱跑。
这个时候,只听我先生说了一句:现在有的共产党干部太不像话,自私的厉害!
话音刚落,就见公公放下酒杯,蹭得一下站起来,瞪着眼,厉声训斥道:共产党怎么了,共产党把你的孩子扔到井里去了?我不允许你这样抹黑共产党!
我先生不服,拧着脖颈,争辩说,现在有些共产党干部就知道为自己谋福利,不为百姓办事。
公公反驳道:那也不许你这样说。父子俩你一句,我一句,唇枪舌弹,互不相让地吵了起来,越吵越凶。只听公公大喊了一声:滚!我先生一气之下,摔门而去。顿时,屋里喜庆的气氛一扫而光,年夜饭也不欢而散。
面对婆婆的埋怨,公公说:我要与他断绝父子关系!然后,又对不知所措的我说:不过,你还是我们家儿媳。
我听后哭笑不得,儿子都不要了,还要儿媳做什么?
每次吵完架,最为难的还是婆婆,一边是儿子,一边是丈夫,把她夹在中间,左也说不得,右也劝不得。其实,每次他们父子俩吵架,我也非常尴尬,不知道是劝公公,还是劝我先生;不知是随先生回自己家,还是继续留在婆婆家。不过,为了公公的面子,几乎每次都要劝我先生。
时间一长,我也感觉公公太正统、太家长制了,没有人情味,不为子女着想,家里也没有一点言论自由,也替我先生感到委屈。以后,他们再争论不休的时候,就感到非常无聊,只想堵住自己的耳朵,尽快离开。
其实,对于公公的这种不近人情、正统,早在结婚前就领教过了。
一九八三年夏天,为了我们结婚,公公婆婆提前大半年做准备。先准备好房子,然后,刷房子,找木匠做家具,请来裁缝为我们缝制衣裳。再准备好被褥,买来自行车、手表。
一切准备就绪后,只等着秋天那大喜日子的来临。这个时候,公公却对我和他儿子说:我是国家干部,别的都好说,有一点我要向你们说明,你们结婚我不能让人派公车。
不派公车,那怎么办?那时候也没有私车,我顿时傻了眼,没想到公公是这样的。还指望公公要几辆好点的车,显示一下婚礼的气派呢,现在可好,连一般的车都没有了。我很是失望,嘴上不说,心里却不高兴,对公公有意见。干部怎么了,干部的子女就不结婚了?那时候,别说当干部的,就是当工人的,也有不少人为儿女办婚事动用的是公车。
娘家到婆家虽只有两站路,没有汽车,我总不能走过去吧?
父亲一看没辙了,说他有办法。父亲的办法就是,结婚那天让他朋友开来两辆吉普车,先去婆家把新郎官和接亲的人接过来迎亲,然后,再把我和那些嫁妆迎走。记得,那两辆吉普车跑了两趟。
婚礼上,公公婆婆笑逐颜开,喜气洋洋,手捧酒杯,穿梭于来宾之间,答谢亲朋好友的光临。婆婆穿的是什么衣服我记不得了,只记得,公公穿了件崭新的中山装,左胸前,戴着那枚毛主席像章。
结婚后才知道,公公是山东淄博人。从小跟着父母闯过关东,念过私塾。工作后,又在西北大学进修了会计专业。这就难怪公公学识渊博,文采飞扬,还有那手写得飘逸俊秀的小楷字。
公公是个十分讲究的人。穿戴讲究,内衣洗过要叠整齐,外衣要熨烫,皮鞋要擦得锃亮;吃饭讲究,特别是全家相聚的时候,要按座次排位,奶奶是上座,公公坐在旁边,接下来,才是儿子,姑爷依次排下来。
然而,公公最大的讲究,还是一年四季都戴着那枚毛主席像章。冬天穿呢子中山装时,戴着毛主席像章;春秋穿毛料中山装时,也戴着毛主席像章。夏天穿衬衣短袖时,还戴着毛主席像章。
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初,随着改革开放的春风,男士的服装款式也呈现多样化,西装,夹克,风衣,琳琅满目。公公还穿着他的中山装,胸前戴着毛主席像章。公公是区人大代表,经常去市里开会,就有人劝他:厂长,您看开会的人都穿着西装,你这样是不是有点特殊,有点格格不入?
可能是公公意识到了他的格格不入,也去做了件西装,只不过左胸前依然戴着毛主席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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