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小雅》歌:采菽采菽,筐之筥之。
筐,即筐子。筥,即篓子。菽,则是大豆。
菽,音同叔,原字为尗,后来才写作菽的。尗,音亦同叔,是象形文字,像豆苗儿破土萌生的样子。那中间一横意为土地,下面的“小”,是豆苗儿的根,上面的短竖与短横,是豆苗儿的嫩芽。如果是见过豆类植物的人,定会觉得这个字造的形象生动到如此,实在是绝妙。
《诗·小雅》所曰之大豆,产自中国,南北普及,各地皆有种植,概唯东北盛产。我们老家地处黄河流域,惯常亦可见着各种豆类,当然也就不乏大豆了。老家属于产粮地区,主要作物就是小麦、葵花、与玉米。过去年间,人们种大豆的还多,现在种的相对就少了。而且一般不单独拿出上好的耕地去种,而是种在等外地,或种在地垄上,也或套种。所谓套种,就是在种别的作物时,在其行间空隙处种植,一般多与禾本科植物混播。如此,既充分利用了土地,也有助于土壤团粒结构的形成。那种下的豆种子,一定要覆土严实,若漏了风,种子干裸着,就很难生根。
豆种子得阳光沐雨露后,那破土而出时的小芽儿,半藏在土里,半探着头,宛如一只眼睛乌溜溜转的胆怯小虫,很可爱。若长上一二日,芽儿就自然分成了两瓣儿,肉肉的,与“尗”字横上之状极似。再长些时日,便又从原来的两瓣儿嫩芽内长出一对叶子,毛茸茸地,顶在细细地茎上,袅袅地像个美人儿,有股子娇羞怯弱之觉。类似如此,叶子一出就是一对,呈卵形或椭圆形。初长的叶子是单片儿的,后来生出的叶子,就不独立成章了,而是三片儿一组,若鸡爪子状,偎偎簇簇着,翠碧而热闹。豆苗儿成行时,更好看,一垄一垄地。蹲低了身,放眼瞧去,像条绿蛇,蜿蜒蠕动在田间地头。
大豆苗儿小的时候直立着,一旦长成,高达三四尺,还会生出许多蔓(土话叫wan),蔓与蔓纠缠在一起,结集成蓬,一派繁茂景象。大豆的花,样子很小,有白色,有红色,有紫色。单朵似蝶,多朵连缀,仿若一串铃铛。花落即结豆荚,初时扁小,通身附短毛,活脱似青虫。大了,豆荚就鼓涨肥硕起来,胖乎乎地,对着日光看,内里豆粒或三三一组,或五五一巢,丰盈饱满颗颗可见。成熟的豆荚,颜色便由绿转黄,继成褐色,一吊一吊的挂在株蔓上,昭示着生命的力量。
时下很流行一种挂在胸前的豆荚形饰品,或用玉琢,或用红木、紫檀雕成,样子皆简约古朴,极富禅意。别人或有胸有成竹者,戴此饰物的人,概是胸有成“豆”。胸有成竹固然好,可胸有成“豆”,也不赖。
《诗·小雅》里说,“采大豆呀采大豆,用圆篓子方筐子来装满它们!”你听,多么欢快的劳动号子,多么有生气的劳动场景。
古时候的人,生活的真是挺诗意的,连采割个大豆,还要唱歌。我们乡下人采大豆,可不用什么筐子篓子的小物什,我们弯腰执利镰,呼哧呼哧一气就能割倒一片。割倒的豆秧子扎成捆,赶个马车拉回去场院去,用小碌碡碾碾(大碌碡会把豆粒压碎),迎着风用簸箕擞擞,豆皮随风散去,豆粒就赤裸裸的堆成小山了。像我家豆子种的较为少,也用不着什么碌碡之类的东西。每年割回去的豆秧子,就散摊在小南房的房顶上,晒上些时日,那豆荚干到一触及破,父亲就用连枷来捶打它们。
连枷,是一种手工原始脱粒农具,由柄及敲杆组成。工作时,上下挥动竹柄,使敲杆绕轴转动,敲打谷物,使谷物表皮脱落。《说文·木部》曰:“柫,击禾连枷也。”说的就是这种物器。现在农村都有了脱粒机,连枷就很少用了。
用连枷打豆子这活儿,比起大田里弯腰割麦子来说,实在是个小活儿,一般不会占用白天的时间。况且,豆子本就熟透了,再连晒上几日,那豆荚便是不触碰都会自裂,若在白天或正午捶打,豆粒定会四溅如雨,就会浪费。遂农民多于有月色的晚上劳动。晚上露下来了,那豆蔓及豆荚微微沾些露气,半潮不潮的,刚刚好。夜幕四围,碎星如钻,那连枷敲击豆蔓的声音回旋于乡村的上空,极为好听。月色之下,那农村汉子挥舞连枷的动作也很好看,将柔软与力量完美的结合在一起,简直是种极具乡土气息的另类舞蹈。宋范成大者,就有《秋日田园杂兴》诗曰:“笑歌声里轻雷动,一夜连枷响到明。”用此一句概括农人敲打大豆的场景,是最熨帖不过了。
古语里,菽,及豆。菽乳,即为豆腐。幽菽,则是豆豉。那个时候,豆类作物不像今天一样多作榨油用,一般也就制作成豆豉或豆腐之类食用。有成语曰“菽水承欢”,典出《礼记注疏》。菽水,是指豆和水,意为菲薄的饮食。承欢,即老幼同堂,安暖与共。菽水承欢,就是形容生活纵然是贫瘠清苦,然做晚辈还能用仅有的薄衣素食来奉养长辈。古人虽布衣菽食,却能孝道当先,真是值得后人学习。如今的后辈们,不啃老、不怨老就算不错了,能菽水承欢者,概就是奇闻了。与此一词相类,还有一词叫“菽水藜藿”,亦是粗茶淡饭的意思。可见这菽菽豆豆之物,在过去年间本就是些贫寒之物。然,现下豆类作物好像很走俏,什么磨个豆浆了,调个豆奶了,做个豆浆面膜了的,皆乃养生、保健、时尚的带头兵。
我们乡下人很土,对大豆不兴时这么吃这么用,我们除了制作成豆腐、豆酱外,还在其尚未完全成熟时期煮着吃,即煮豆荚,家乡土话叫煮毛豆角角(音决)。
《诗·幽风》里讲,“七月烹葵及菽”。就是说,每年七月节是煮吃毛豆的最佳时期。记得每年一到七、八月的盛夏里,地里的毛豆长的胖乎乎地,翠碧色,约寸长,直惹人馋。午后得闲,执篮摘上一些,放到大锅里焖上十来分钟。后捞在漏盘里,沥干了水气。等到晚饭罢了,一家子围桌坐在檐下的果树旁,边唠家常,边剥吃豆荚。间或燃起些艾草或小麦秸秆,用以熏蚊子。袅袅的烟气在月空里飘散着,妖娆而美,极似仙境。后海的蛙鸣,随着小风,从那烟雾里一阵一阵的飘来、散去,飘来、散去,宛若小提琴协奏曲。那日子,别提有多么的惬意了,绝对比《诗经》里所歌的还富有诗意。
毛豆可以煮着吃,亦可用火烧着吃。小的时候,我们小娃儿们经常犯馋嘴病,总三五一伙儿的结集成匪队,小鬼子进村似的揪来谁家的豆荚,躲在没有水的渠沟里,用麦秸秆拢一堆火,烧着烤着吃。烧毛豆比煮毛豆好吃,剥开来,豆粒软软地,还有一股淡淡的烟熏味儿,极耐咂,越砸越香。小娃儿们吃东西随性的很,也不像大人那么克制且有规矩,每每是吃声,笑声、嚷嚷声俱沸不说,还弄个两手两脸黑黑地秸秆灰,配以乌溜溜的小眼珠子,你看我,我看你,小丑一样,快乐无忧。
与毛豆一样可煮食、烤食的,还有一种豆,叫蚕豆,也叫胡豆,我们也称其为大豆。概因其因豆荚的样子似蚕,遂才得了“蚕豆”之名。它的个头要比大豆大,煮着吃,口感也比大豆绵密。炒着吃,很硬,非“牙尖嘴利”者不能享受。不过,自从来了山西后,发觉山西人喜欢将这种豆子泡足了水,脱去皮(有的不脱皮),用小刀向豆心处切一口,用胡麻油炸着吃。如此炸出的蚕豆,样子黄澄,口感酥脆,在往其上撒些盐粒儿,更就越嚼越香,吃着手里望着碗里的了。当地人把这种油炸大豆美其名曰“莲花豆”。因炸熟的蚕豆,原来的细细刀痕,受到油煎火烈后,皆绽裂开来,极似朵朵盛放的小莲,故而得名。想来,这真算得是吃上面独特的文化创意了。
再说这毛豆,其不仅可单独吃,亦可配以别的什么来做菜。记得有位胡姓作家就说过,其最爱且最擅做毛豆汤。说取两勺猪油入锅,烧滚,将剥好的毛豆入里炒至七成熟。后放盐及佐料若干,添水。待水开后,撒些碎青菜叶,几许鸡蛋浆,片刻后,起锅,汤即成。说此一毛豆汤人见爱之,且百吃不厌。并冠之以极婉约之名目---“宋词金镶玉”。此文人还曰,用丝瓜烧毛豆也很好吃,口感清而不淡外,亦颇有其可观之处,说炒好的丝瓜毛豆盛在敞口的圆盘里,大有黛玉扶柳之妙。想来,此人能把毛豆吃到如此之境地,那可谓不是一般的高手,也就怨不得会写得出一手好文章了。
差点忘了说,大豆还可以生了芽儿,炒着,拌着吃。亦可“干嘣”(土话,炒的意思)着吃。冬天里,每到饭罢了,乡下人的热锅热灶,不用也是浪费,就从粮仓里取些圆滚滚的豆粒儿,放于簸箕里簸簸,于锅灶的余火里炒成金黄色,抓一把,就着电视里的肥皂剧,咯嘣咯嘣咬着吃,很带劲儿。平素里也可炒些,孩子惯会把它当零食,揣在衣兜里,随玩儿,随咬吃。豆子养人,那些吃豆子的小娃儿们,不知怎地,悠忽悠忽就长大了。
大豆豆粒可以吃,那豆蔓晒干了,也可以当柴火烧。《世说新语·文学》曰:“文帝尝令东阿王七步作诗,不成者行大法。应声便为诗曰:‘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帝深有惭色。”曹操这个儿子呀,真是聪明的很,只一句诗就把豆类的两种用途皆概其间,并且还隐含了一个天大的道理。想来,真是不逊其父。
大豆分黄豆、黑豆、青豆几种。青豆外皮是青绿色的,我们老家很少见。相比,倒多见黄豆、黑豆。黄豆的主要用途即食用。黑豆也叫乌豆,其味甘性平,除了食用外,还可入药,有祛疮、止痛、消水肿等效,还可祛风湿、活血,亦可解各种毒。李时珍于《本草纲目》里说,“古代药方中称黑豆能解白药之毒,我每次尝试,却不能验证这样的结论,但加上甘草后,便出奇灵验。”这个李时珍,不仅具有古今难有的医者人心,还勤奋敏学,据闻,其为了收集并研究药物,曾不耻下问,先后拜过渔人、樵夫、农民、车夫、捕蛇者等为师。这样一个奇人,能创出黑豆配甘草的解毒灵方,不知其是否亦是烹饪豆类的妙手?
稻、黍、稷、麦、菽五谷缺菽难为,酸、甜、苦、辣、咸五味亦缺一不行,此二者对照着,概便是生活的真味了。还有,老话里常讲,“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细细思来,那就不单是生活的真味,而是真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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