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是晚上做的手术。那时我正坐着车在盘山公路爬行。路上车很少,偶尔遇见一个穿裙子的女人在车灯里招手,司机一踩油门就从她身边驶过去了。我问为什么不捎她一程,司机说,夜寂了,这山乡僻壤的,谁知道她是人是鬼。又转了几个弯,前面一辆客车喘着气,整个后备箱大开着,能看到里面锈迹斑斑的管道、线路还有我所陌生的部件,冒着烟的,裹着泥的,曾经的锃光瓦亮早已被时间和里程所改变,它们歪斜不整,松松散散,被不断涌过来的夜雾包裹又散开。s妹妹的电话就在这时响起,说已经进手术室了。沉暗的夜色中,对面车箱里的情形分明就是无影灯下s被掀开的身体,一个包藏已久的秘密清晰呈现,内部的破损和变形一览无余。我的心骤然狂跳起来。
许多年前,s是小城里的一道风景,与她突兀张扬的外在美格格不入的是神情之中挥之不去的忧郁。一个与生俱来的、无法排除亦不能挽回的秘密成为人生的羁绊——不同于困惑或者磨难,有可解缠和度过的可能。为此她拒绝适龄男孩的邀请,甚至拒绝出入稍微热闹点的场合。在周末,我们开着双卡录音机听歌,电子乐震耳欲聋的鼓点中,她常常面色苍白略显虚弱地微笑。那个黄昏,在她的小屋里,她谈起早逝的父亲,说他的病以及遗传予她的事实,那时窗外白杨树的叶子密匝匝地压到窗玻璃上,阴郁而沉重,我们同时感觉到来自树叶的窒息正一点点吞噬着我们。她站起来,在狭窄的办公室内来回走,但并不能缓解事件真相的残忍所带给我的悸动。她倒不曾流泪。后来只是低着头,修长的手指玩弄着胸前第二颗扭扣。那是一颗红色的玻璃扭扣,作为她格子外套的点缀和必须,隐隐约约,若有若无。
无一例外,男孩子的草子糕和罐头都会被她拒绝,但它们却常常出现在宿舍的窗台外面。那些东西放上一天,似乎对方并没有拿走的意思。那时我们就会将它们打开,分给其他晚上住在单位宿舍的人,一起吃掉。她最喜欢山楂罐头,自己也常买来吃,每次看到玻璃瓶里涌动的鲜红果肉,总是让人联想到她修长高大、貌似健康的躯体之中跃动的残缺不全的心脏。似乎她每吃下一颗,她的心就会有一个小小的安慰。那天她幽幽地说,像我这样的活不长久,多半不到40就结果了。镜子里她的头发长长地披在肩上,那种清爽而妩媚的味道是我从未遇见过的。但即便如此,隐性的疾病还是无法阻止一个人天性中对生活的热爱和渴求。她有了男朋友,是她的同学。一直以为他不止了解她的家庭,她的父母和弟妹,应该也了解她的身体状况,所以也就洒洒脱脱开始交往并暗自下了相携的决心。可惜的是,在一次偶然机会她不经意说出的事实让对方胆战心惊并从她生活中彻底消失。这样的结果导致她隐匿的秘密在周围开始扩散,也使她的自卑缓慢地显露出来。她在暗夜的恸哭令人担忧,而后她有了轻生的念头。后来她选择了一个农村的男孩结婚了,这在当时引得哗然一片。没有人知道拥有如花美貌的部长千金,什么会下嫁一个农村户口的临时工,他们以为这不过偶然的童话故事。我作为她的闺密和她的家人一起为她担心,心事重重。那个男孩似乎对她的病情满不在乎。他们第二年有了孩子,在产床上医生严厉地指责她的家人并下了病危通知书,但她似乎是要证明自己的顽强,证明活着的欲念要大于身体本身的虚弱,她顽强地生下孩子,并成功走脱死亡的预谋。几年后,她的身体开始频繁地出现其它的小毛病,腮腺炎使她的左腮陡然变大,淋巴腺炎又让她的脖子变粗,她瘦长的身体开始有些佝偻,因为无法攀爬楼梯,她不得不用半个小时乃至更多的时间走在回家的路上,仿佛身体的每一个器官都在靠近心脏的状态,并开始衰竭,而那里,我们一直知道她异于旁人的缺失。那里是她的软肋,她因之受制和被动。
手术在晚上10点做完,电话里她妹妹异常高兴,说安全了。随后,每星期二她都去医院抽血化验,测试身体指标正常与否,从不间断。夏天,水晶项坠在她胸部摇摆,低低的领子里隐约能看见那条长长的、暗红色的口。她的背影和缓慢的步履反照出一种说不出的虚弱,一种身体器官被侵袭之后的无奈。
事物的表象更像一个庞大而理由充足的借口,似乎承载了所有内部的重量,并以一种信誓旦旦的姿态使人安心。一双眼睛的好,一管鼻子的好,甚至一只手的好,组成了一个人全部的影像,而通过其它旁证所引发的危机和警告似乎均可忽略不计。我们村有个叫h的女孩要比s幸运。她在15岁征兵体检中被查出患有先天性心脏病。这对她来说也并非大事,不止她,我们村的人都觉得无关大碍。她们家人也不因她患有某种隐性疾病而着急,相反,一直为她无法得到远方亲戚的提携而耿耿于怀。她依旧担水做饭到河里洗衣服。对于看不出症状的病症,人们习惯忽略掉它存在的事实,据说,女人只要生下男孩,身上的病痛将会随之被带走。男孩具有天生的神性,他们的出生就像神迹的降临,既带来家族的兴旺,后代的沿展,同时可带走一些晦气和不详。她的病不像瘸子、聋子、哑巴、傻子这般明显,甚至不及一个打摆子的人带来的后果严重,在人们眼里,她是健康的,正常的,在这些错觉里,她似乎也从未感觉到过不适。她甚至勇于拿自己的病开玩笑。比起s,她更像一个打破咒语的人,一个勇敢反抗并得赦免成功的人。结婚以后,她顺利产下男婴,至今未有不适。或许真如乡人所说,是尊贵男婴的降临驱散了母亲的病痛?还是仅仅是被时间暂时迷惑和掩盖的假相?但她的孩子已经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而她依旧红光满面地忙碌而无任何病态存在。
作为普通人,我们更关注外在成因于身体发生的变化,而对于心脏这样一个身体的必须组成器官,并未有医生那样有权威的诠释或者详实的了解,我们并不明白事件的真实状况,也毫无根据去判断事件的走向。没有任何征兆表明一个六个月大的小孩患有先天性二尖瓣畸形这一心脏疾病,但它的确发生,并以一声惊天霹雳的灾难使家人承受打击。当然现代医学的进步很轻易就解决了这个问题。我们见到的,依旧是一个健康的小孩,胸前的那条伤疤,在她六岁的今天,已很模糊了。大家依旧忙碌着各自的生活,她的父母或许在忙碌的间隙,会有隐隐的担忧?对于年轻人来说,道路从来都是宽广平坦的,只有走过许多条路、跨过无数座桥的有经验者会恐惧明天和下一步。但健康的确是人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拥有健康,意味着一切的随之而来。所有人都知道心的重要性,但它被皮肉和骨头包裹,因之无法得到生命个体的刻刻呵护,认真对待。这就使人产生错觉,觉得它是被掩藏的,所以就是最安全的。有时候我们的确能感知到心的存在方式,比如感动时的心痛,害怕时的心慌,惊阙时的心悸,恋爱时的心跳,这时候心所反映出来的讯息被我们的情绪所接受,使之成为面部或者身体表情呈现出来。黛玉与宝玉争执时说,我为了我的心。心是私已的器官,旁人并不能准确无误地感受到,即便相爱的人都有差池。宝玉回道:妹妹只知道自己的心,难不成就不明白我的?所谓各各不同,冷暖自知。即便知,知得也是自心,本心,而非别人的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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