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微光才悄然流进屋子,屋外的几声狗吠赶走了依稀的梦境。
她翻了个身子,目光搜寻着恍惚的呼噜声的方向,除了半铺空炕,还有空气中的尘埃在阳光中旋飞、浮沉。
院子外面已经有了过往的人声,那是早起的人们下地相遇时候的寒暄、嬉笑。该起来了,孙子昨晚打电话说要回来吃饺子,趁着早上天气凉爽,去菜园里割些韭菜回来,孩子最喜欢韭菜鸡蛋馅的饺子了。
梳洗完毕,习惯性的用手撩了些清水,抹平头上那几缕不听话的白发。转身一圈,只有他在镜子里默默的注视着她,没有往日的唠唠叨叨,不那么烦人了。
“我去地里割点韭菜回来,你娃中午放学回来,一个人在家安宁呆着吧。”他还是无语。
一个塑料袋绕在镰刀上,出门时候轻轻的带上门,不用上锁的,谁知道一会儿有哪个街坊会过来串门的。
“六婶,这么早干啥去?”不用回头,就知道是碎狗家媳妇小莉爽朗的问候。她骑着电动车,脚下踏板上放着一只篮子。
“我家浩浩中午回来,我去割点韭菜回来包点饺子给娃。”
“我也去割点韭菜去,中午烙点韭菜盒子,你坐我电动车,我把你捎上。”话没说完,小莉就把她手里的镰刀拿过去放在篮子里了。
“你家地太远,你要不跟我去我家地里割韭菜吧,我最近几天一直浇水着呢,韭菜挺嫩的。”
“哈哈哈哈,行么,那我就不远跑咧,吃回我六婶的韭菜,哈哈哈哈。你坐好,把我腰抱住,走咧啊。”
哪里能抱住小莉的蛮腰啊!她只好两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听她在那里一路上大声的说着东家长,西家短,随口嗯嗯的应答着,心里却在想得割几斤韭菜回去,要不要打电话叫女儿把外孙女也带过来。
等到地里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不远处早有忙碌的人们在挥舞着农具。也不知道谁在问候,还没等她回话,小莉早已喊话过去了:“你们起的挺早啊,我过来帮六婶割点韭菜,她孙子中午放学回来。六婶,别弄了,我去割,你没事胡乱转转。”
“嗯”。她一边答应着,一边慢慢走向那几株小柏树,环绕在树中的是一座坟茔,郁郁葱葱的野草中间开着许多叫不上名字的野花。几棵蒿草总是那么扎眼,就像满头黑发中的白发,她便伸手拔了去。坟头砖头垒砌的祭台不知道是小孩子,还是小动物给碰歪了,正了正,便去口袋里摸带来的香烟给他摆上。
咦!烟呢?还是给忘了!她不自觉的苦笑一下,唉!老了,记性不行了!
“快三年了吧?”身后的小莉提着一篮子韭菜,声音也不那么高了,“我六叔也没受罪,走的利索,最后时候也多亏你照顾的好。娃们家也乖,都挺成气,也算是没啥遗憾咧。”
“嗯,你不再割点,回去够吃不?”
“够咧,够咧,我割了不少呢,走,咱回走。哈哈哈哈”
回到家里,推大门进去,那只叫黑子小狗就蹭过来了,在脚底下哼哼唧唧的像个撒娇的小孩。她笑了,轻声的骂道:“狗东西,得是饿了?中午给你吃饺子。”
摘完了韭菜,和好了面团,扣在盆里面慢慢的醒着。才九点啊!她嘟囔着,浩浩十一点估计才能回来呢。对了,忘了叫外孙女了!
“喂,萍儿,琳琳呢,你把娃带下来,我中午包饺子呢,面都和好了,你过来就能包了,快点啊!”
不到二十分钟,女儿跟外孙女琳琳就进门了。“奶奶。”琳琳从电动车上蹦下来,手里提着一个盒子,冲她喊着。“慢点,慢点,疯女子,小心摔了你!”还没等她说完,琳琳就把东西给她塞到手里,转身跑向小黑了,小黑汪汪汪的叫着,也窜向了她。
“妈,你最近咋样?没事咋也不来我家住几天啊?!”女儿拉着她的手走向屋子里,“你得是给浩浩包饺子才叫我娃呢?还是自己的孙子亲。”
“哪有啊,都是我孙子,呵呵呵呵”边说着,她边把手里女儿带来的牛奶箱子放在他的镜子前面桌子上。“你没事也没见你下来看我,整天就知道赚钱,也不知道歇上几天。”
女儿一边答应着,一边开始打扫屋子了。看着忙碌的女儿,身子好像是瘦了好些,开一个小饭馆,也不舍得雇个人,就两口子累死累活的干着。女儿在那里嘟囔着她,这个东西没用就扔了么,那个吃的都多久了,还没吃完,再不吃就过期了,弟弟工作忙,也不回来转转,又把啥吃的自己不吃送人了。她乐呵呵的坐在椅子上看女儿在那里唠叨,那个干练比起自己当年要强了不知道多少倍,也和自己一样不爱惜身子。不过不能说她,说了准跟自己叨叨半天的。
时间还没到十一点,她就跟女儿包好了饺子,厨房里,女儿准备着几个凉菜和辣子蒜水。
“奶奶,奶奶,琳琳,你咋来了,姑妈,姑妈!你啥时候来的?”屋外是浩浩跑来的脚步声,“奶奶,姑妈,看,我买了点草莓回来,琳琳,回来,吃草莓啦!”
“去,先给你爷爷摆上!”她轻声的呵斥着。“知道啦!呵呵呵呵,琳琳,过来,跟哥洗草莓去。”
午饭的饺子热腾腾的端上来了,他的镜子前面是出锅的头几个。两个孩子嘻嘻哈哈的吵闹着,不时偷偷的把饺子喂给小黑。女儿在一边骂着他俩,并不停地给她碗里夹着饺子,催促着她吃饭,吃饭,别老在那里说话,一会儿饺子就凉了。
浩浩突然问她:“奶奶,家里的老照片在哪儿呢,学校里要组织个展览活动,要大家回来找些老照片带去。”“在,在,应该在箱子里吧,我找找看。”说着她便放下碗准备起身了。女儿拦住了她:“先吃饭,浩浩,你也不让你奶奶吃完饭再说?”浩浩一吐舌头,缩下脑袋跟琳琳相对一笑,转身把小黑轻轻的打了一下,小黑吓得赶紧往后就退。望着地上的半拉饺子,又畏畏缩缩的凑过来了。
饭后翻箱倒柜的找了半天,终于在一个包袱里找到了那一摞老照片。两个孩子挤在一起翻看着,每一张都要问东问西。突然浩浩递过来一张合影:“奶奶,这是你和爷爷的合影吗?”那是他和她年轻时候的结婚照,那时候的她,两条粗大乌黑发亮的鞭子一前一后搭在肩膀上,齐刘海,穿着一身洋布花衣,手里拿着一束塑料花,也不知道是玫瑰还是牡丹。他站在身后,一身中山装,口袋里还插着一支从村里会计那里借来的钢笔,三七分短发,眼睛严肃的直盯着前面,不像她微微的低着头。照片只有上半身,那时候也不好意思照全身照的,脚上穿的是布鞋,那种手工的千层底粗布鞋,她仿佛回到照相的日子了。
浩浩翻过照片,背面有着一行不太清晰的钢笔字迹:一九五六年腊月初六於县城前进照相馆。浩浩说:“奶奶,你跟爷爷结婚都六十年了啊!都是钻石婚了啊!”
“就是啊,妈,你跟我爸结婚都六十年了。”
“没有,才五十七年,他走了快三年了。”
“不是的,奶奶,应该是六十年,从结婚那时候算到现在,不管爷爷在不在,太厉害了!奶奶,钻石婚,你太厉害了,奶奶。”
是啊,六十年了!从孙子手里拿过那张合影,颤抖的双手上青筋纵横,不知道是老眼昏花了,还是泪水模糊了照片。转身看那镜子,里面的他慈祥依旧,微笑冲她点着头,跟她在说着什么。她什么都听不见了,没有孙子孙女的吵闹声,没有女儿的轻喝声,没有小黑的哼唧声。他在冲她招手,一身笔直的中山装,英俊的脸庞上洋溢着幸福的羞涩。她把丰盈红润的手伸向了他,在被他紧握住的一瞬间,一股暖流从她的心里四散涌向全身,比那春日的暖阳更沁人心脾,叫那桃花开遍了原野,赐给了人间永恒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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