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在不经意间悄然滑过眉梢,记忆中缕缕温馨仿佛就在眼前。
——题记
八十年代初,乡下刚刚推行土地承包责任制。土地到户,分产单干。村民们喜不自胜,卯足了劲没日没夜地劳动。用勤劳的双手创造属于自己的幸福生活。我们这一代人的童年是伴随着劳动而成长。在劳动中体味温情,在温情中收获快乐,在快乐中学习做人。
村里的女人们勤劳而慧巧,不但要干繁重的农活,还得抽空亲手为孩子们做上一件衣裳,在前襟绣上一朵别致的小花;鞋子是母亲们亲手做的鞋帮,鞋帮绣满艳丽的花草和栩栩如生的蝴蝶。就连女孩子们的书包都是母亲们绣的。
绣花得用五彩的丝线,丝线是女人们养了蚕,抽了丝,着了色而制成的。一切工序亲力亲为。
我的家乡山清水秀,遍植桑树。房前屋后,山间道旁都有俯仰生姿的桑树。这些树静默在风中,从来没人说哪棵是谁家的。而且几乎家家养蚕。
每当春来日暖,复苏的枝头迫不及待地吐出绿莹莹的芽儿。母亲就又增添了一份操劳,我们姐弟也收获了一份乐趣。
母亲会选个晴好的日子,从墙缝里翻出头一年秋天藏好的卷成团的棉纸,轻轻展开,上面粘着密密麻麻的芝麻粒大小的白色圆点点。母亲把棉纸平铺在暖和的灶台或向阳的窗棱,叮嘱我们姐弟记得随时看看,出蚕了就告诉她。
几天之后,有了新的发现,小白点变黑了。我们赶忙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母亲。母亲就抽空准备簸箕了,还用干净的毛巾仔细地擦拭几遍。
隔两天,棉纸上蠕动着黑乎乎的毛茸茸的小得不起眼的虫子。母亲会很开心地自言自语地说,终于出蚕了。于是派我们从鸡窝里捡鸡毛,她则出门去采桑叶。
母亲用剪刀把采回的鲜嫩的桑叶剪成细丝,铺在簸箕里。再用鸡毛小心翼翼地把小毛虫刷到叶丝上。它们实在太小了,就好像叶丝沾上点点黑色的尘沙。若不是叶丝上有无数个小窟窿,谁也不会想到那里面居然有活物。
蚕儿小,食量不大,每天的桑叶都是母亲劳动归来沿路采的。在她做饭的时候,我的任务是负责剪碎桑叶铺在原来的已变蔫的桑叶上。那些小生命真是机灵,一触碰到新鲜的叶,立即往上爬,摇动小脑袋,瞬间在叶面留下许多小豁口。
几天之后,毛毛虫变得光滑净白,褪下的黑乎乎的皮干瘪瘪的混合在干枯的满是窟窿的叶丝上。蚕儿长大了,小簸箕换成大簸箕。它们的食量随之增大。母亲实在忙不过来,就让我负责采桑叶。这个差事我喜欢。采桑叶最好是清晨或傍晚,叶新鲜。白天太阳一晒,就蔫了。挎上我的小布包,约上几个要好的小伙伴,找寻一颗叶子最旺的桑树,哧溜爬上去,每人攀在一个枝头,专拣嫩叶摘。不大一会功夫,每个人的布袋都鼓鼓囊囊的。再看那棵树,稀稀疏疏的叶点缀在枝头。只有高高的树梢还顶着一攒绿得发亮的叶,好是神气。碰上运气好,还能尝到红得发紫的桑葚。乡下的孩子爬树都是练家子,像敏捷而可爱的猴子,无论桑葚挂在多悬的枝头,都能摘到。毕竟那甜滋滋的味道的诱惑力是特别大的。美美地吃足了桑葚,抱着树干唰地滑下。挎上布袋,取笑着彼此的像抹了炭灰的小乌嘴快活地回家了。
有时很是幸运,桑叶都不用自己摘。树上不管有哪位叔伯,都能捡个便宜。只要跑到树下,他都会从树上放下一截带枝杈的树枝,并吩咐我们把布袋挂在枝杈上,由他勾上去。我们只管蹲在树下悠闲地玩石子或是采来草叶做锅锅饭。布袋摘满了,他会用树枝把布袋一个个放下。我们只管提自己的就行。
如果碰上雨天,母亲就不会让我出去。摘桑叶的活由她自己动手。她常常是披一块透明的油纸,提个布袋匆匆走进雨帘,她清瘦的身影消失在村口。待她回来,全身湿漉漉的,头发凌乱的粘在脸上。雨水顺着裤管流到地面。在堂屋的地板印上一串串水汪汪的脚印。我和弟弟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母亲,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感觉鼻子酸酸的。
蚕儿是不能吃带雨水的桑叶的。一旦吃下,必死无疑。得把桑叶一片片擦干。这可是个耐心而细致的活儿。用力不当,就撕破了,也擦不干水。母亲在左膝盖上铺块毛巾,放上一片叶,再用另一块毛巾轻轻擦拭,擦干正面,再翻转反面擦拭。一片叶来回翻转两次才能擦干。一布袋桑叶要花去小半天功夫。我和弟弟也会帮忙,但擦一会就没耐心了,而且老把叶片擦破。母亲总会柔声悦色地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太过急躁啥事也做不好。不认真擦,蚕儿们的小命就丢了。我们会羞得面红耳热,一想到一条条小生命都会因我们的粗心而死去,就会格外细心,一点也不敢马虎。
蚕儿越长越大,白白胖胖。都能听到大口大口吃桑叶的窸窸窣窣声。母亲更加辛苦,睡前加一次桑叶。半夜还要起床加一次。母亲早早地准备了几捆麦秸杆,放到阳光下暴晒。
母亲的精心料养,蚕儿变得通体透明。母亲把麦秸杆松松散散地装进笸箩里。带领我们把蚕捡出来,放进麦秸中。我用三个手指小心翼翼地捻起软绵绵的蚕,轻拿轻放,生怕伤了它们。把母亲逗乐了。她却捡得飞快,熟练极了。母亲手里忙着,还耐心地给我们讲道理,不是所有的蚕都能织出合格的茧子。有一种蚕,也是通体透明,只是爬的时候懒洋洋,慢吞吞,无精打采,浑身褶皱不光滑。这种蚕叫眠蚕,它们吐不出柔韧的丝,织不了硬实的茧。它们的茧子松松垮垮,薄薄一层,抽不出好丝。这种蚕不要。她还告诫我们,做人要勤奋踏实,才能成为有用的人。我们似懂非懂,但母亲的告诫却在成长的岁月里无形中植入了我的骨髓。即将影响我的一生。
蚕们一碰上麦秸秆,立即爬上爬下,找个中意的位置,从口中吐出透亮的银丝,开始织茧了。它们好像不知疲倦,摆动小脑袋,一圈又一圈把自己包裹起来,有条不紊。也许是因为作茧自缚是它们生命中必须经历的一个历程,所以勤勉,毫不懈怠。
隔了两天,麦秸上粘满了雪白的泛着银色光芒的椭圆形的茧。母亲得了空,就带我们把茧子从麦秸上摘下,装在笸箩里。
待我的大妈有空了,就来帮忙抽丝。母亲把灶膛里的火烧得旺旺的,大铁锅里的水滚沸。再把茧子倒进锅里煮,用木棍不停地搅动。白茫茫的水汽朦胧了昏黄的灯光,母亲的身影愈加修长。脸颊密密的水珠,不知是热汗还是水汽。大妈则坐在锅边,支起简易的木头钉制的抽丝机娴熟而快速地把丝一圈圈挽起。俩人一边劳动,一边说笑。我们好奇而入迷,母亲决然而果断地催我们上床睡觉。
天明一觉醒来,母亲已在准备早饭。灶边的大铁锅里,堆着摞着全是僵直的黄褐色的蚕蛹。肥肥胖胖的伸展着脚,看了叫人心里直发毛。我居然看到母亲用大碗舀了一碗蚕蛹摆在桌上。正惊讶间,只见母亲从油缸里刮了一勺白色的猪油放进油锅,再倒入黄色的香油混合溶化。冒起淡淡的青烟,再把蚕蛹汪进油里炸,嗞嗞直响。母亲不停地翻搅,直到蛹变得焦黄。诱人的香气扑鼻而来。母亲盛进碗里,撒上盐。吩咐我们吃,我们都往后退,没勇气。她见我们害怕,自己夹一个放嘴里,故意嚼得很大声,连连称赞好吃。这招没用,母亲爱怜而心疼地摆出理由:别怕,这东西大补,看你们都瘦成麻杆了,要多吃。
我们向来听话,我用手指哆哆嗦嗦夹一个,使劲闭了眼,努力想象我吃的是土豆。然后大胆放口里嚼,脆脆的,混合着油香,味道不错。再看弟弟也是模仿我的吃相,把母亲逗得哈哈大笑。
碰上雨天,地头的活干不了。母亲把抽下的丝经过沸煮、漂白,着色等一道道工序,浸染成五颜六色的泛着光泽的柔软的丝线。
丝线已做成,母亲又忙开了。晚上借着昏黄的灯光为我的书包绣上艳丽的花草,添上两只飞舞的蝴蝶。母亲的绣工极好。十岁那年,姑妈带我去昆明。我穿着母亲为我绣的花布鞋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开始我为自己土得掉渣而扭捏,难为情。行人的目光聚焦在我的绣花鞋上,听到称赞声,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羞愧一扫而光。
岁月匆匆流逝,母亲已经年迈。视力不及当年,再也不能拿针绣花。村里也早已无人养蚕。房前屋后的桑树不知何时被村民劈成木柴,化为灰烬。但村外的道旁依然还有高矮参差的桑树。春风和煦,初长的新叶盛而密,闪光的叶片哗哗浅唱,那是一首曼妙的岁月的赞歌,是一份永恒的温馨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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