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在裹向街灯时,突然间就薄了许多,街灯像着了一层暖色的纱,将路面染成淡黄的色调。
节气进入数九,小区里有居民家的水管被冻裂,流了一胡同的水已冻成薄冰。我小心翼翼地踏着冰面从胡同出来,迎面刮来一阵寒风,紧接着,一群落叶撵着风从脚边掠过。因为公差赶火车,我不得不从凌晨4点的温暖被窝里起来,在路边等单位的车送站。一道车光射过来,一个身影被照在其中,他正在挥动着一把扫帚顺着路面一步一步向前移动。车的灯光照来一张似曾熟识的脸,我忽然觉得是他,靠近他试着叫了一声。
他很意外地停下手中的扫帚,我把捂得严实的羽绒服拉链向下拉了一些,他认出了我,下意识地伸出一只手来,我赶忙上前握住,就感觉握着的是一把扫帚的把柄,粗硬而冰冷。我们在马路中间简单交谈几句,直到他帮我把车门关上,我都还觉得这一面见得实在突然,如在梦中。
那双粗硬而冰冷的手,传递的一丝寒气仍在我体内窜动。他的那双手,曾在我上小学时经常捏着半支粉笔在黑板上写来画去,或是握着米把长的教鞭棍在我和同学们面前挥来舞去。我还和几个玩伴常会在课余模仿他日常中的经典性动作。之后,我走出了学堂,走出村子,在外谋了职业,偶尔回去路过学校门口,依然会听到他那半乡语半普通话的授课声,就免不了又想起他的那些经典性动作来。再之后,家里亲友来城里看我,聊到他时都为他挽惜,说他教了半辈子书,因为没入国家的正式编制被清退,背着铺盖卷出外面学匠人去了,一把教书的好手可惜了。空闲时偶尔会想,那双执了半生教鞭粉笔的手,该如何去容纳对接粗糙坚硬的砖头、瓦块、钢筋、水泥。
还好,他的身板一向硬朗。在工地上没多长时间就把垒砖抹灰的活计掌握得熟透,工队长又是他的学生自然不会亏待他。那些年,他翻新了老屋,还把唯一的女儿供成了大学生毕业后在城里找了一份稳定的工作。村里和他一茬长大变老的人就在小巷口的空闲地上数念:瞧人家,改行改对了,这以后就跟着闺女进城里享清福吧。
都六十岁有零的人了,再去工地上干活已手脚不灵,跟不上伴。闺女说:爹,别再出去了,辛苦了一辈子也该我们做晚辈的尽尽孝心了。他听了闺女,前两年随闺女来了城里,广场绿茵处、公园里本该是他来来往往的地方,岂料,来城里还没暖热窝,女婿突然患了大病,把家里折腾的捉襟见肘,紧紧张张。他心疼闺女,想为闺女分担些疾苦,就在城里四处找工作,人家用人单位都嫌他年龄大。巧遇保洁公司招街道清洁工,他去了,人家看看他硬朗的身板,二话没说录用了。后来,他听说因为街道保洁这个差事大多工作在夜里,且工资低,很多人嫌熬夜不愿去。他倒乐意:这差事难得呀,晚上干活白天休息,还不误在家里做些其他活计。
那次与他在马路上夜遇后,说不清咋回事,总在夜里四五点钟就会听到“哗啦哗啦”扫地的声音,就想象着他挥动扫帚的背影,尽管有时候那个在街道上清扫路面的人不是他
子夜声响
一
约是子夜时分,一股接一股怪异的叫声刺一般扎进梦里。醒来时,迷迷糊糊地觉着那怪叫声来自阳台,顺手从床头拿了一件外衣披上,走向阳台时,窗像是被谁拍着“轰隆”作响,这才意识到起夜风了。
窗的玻璃结了冰花,试着用手指擦出一片能看到窗外的视线,手指被冰花沾了两下,差点沾破指皮。此时,飞扬的雪花隐约中从窗外飘过。一只废弃的黑色塑料袋不知什么时候被风挂在了铝窗外一个凸起的小螺丝帽上,让寒夜的风雪吹刮得发出尖利凄苦的呻吟。我打开窗,迅疾把它摘下来。合窗时,离小区不远的一家歌舞厅依旧灯火闪烁,声曲高扬。我急忙缩进温暖的被窝,颤动的身体已将睡眠抖落得荡然无存,而这个时节最当务之急的是把数分钟前呼呼做睡的状态找回来。
歌舞厅的声乐虽被铝窗挡在了外面,在风的作用下,那声音还是一阵轻一阵重一声远一声近地从窗缝钻进来。就想象着子夜的歌舞厅里那些个从酒桌上下来的人们,摇摇晃晃,歪歪扭扭地走进KTV间,一开始轻歌细语,继之放歌嚎唱,再后来歇斯底里,把嗓子吼得麻痛时,一瓶啤酒一罐饮料“咚咚”地灌下去,有些人已醉烂地睡在沙发上呼呼做睡,有些人依然乐此不疲地霸着麦克,搂着细腰,在酒精的作用下极尽豪情。长夜拷问着他们的耐心。最先耐不住的是坐台的小姐,她们费尽心思把化妆品往脸上搽施,意图把那层肌肤滋润鲜嫩,极尽春色,好更加吸引人,勾引利欲,却也难抵烟熏酒醉的浸染和长夜的煎熬。歌舞厅的老板耗不住了,虽是有规定的营业时间,但客人们无视,他们拿着大把的票子本就是来刷时间的。歌者需尽其兴,买单者随歌者顺其自然。时间不是问题,尽兴才是主题。让一个人喝到高兴处唱到高兴处,什么难办的事情都不是难办的事情。期初的子夜歌声让歌舞厅的老板倍感欣喜,于他于歌舞厅,营业时间的拉长意味着收入的增长。但他没有料到,延时给周边的居民注入了一剂烦躁,他们本来周而复始的作休被夜半的歌声打乱,居民们群起攻之,找有关部门找媒体,整顿、罚款成为歌舞厅无法逃避的劫。老板苦不堪言:我把歌舞厅开到深山老林倒是不扰民,谁去呀!
二
他家养的那五头白花牛,这个时刻,腰下吊着的几十斤重的奶包,被主人“沙沙”地挤出白色的汁液,在暖暖的奶液被转装进百余斤中的大塑料壶里时,牛们集体欢聚,为自己的产品即将被大众享用,为牛师傅即将披星戴月进城送奶,他们要唱,每日一歌,必须的。浑厚的牛歌从牛家扬出,其能量足以能盖过KTV间里的醉狂靡歌。
牛师傅五旬已过,老伴儿常年多病,年龄和家境已不允许他再选择外出务工,他决定养奶牛。起初是在自家院子里养,养到2头时,他担心养时的声响和牛的叫声会惊扰邻里,就把离村稍远些的一处仓库租下,稍作修整,与妻子一块儿住了进来。远在省城工作的儿子几次阻挠,不让他做这个营生,儿子说有能力养活二老。牛师傅坚决不,他说他还有能力养活家,让儿子一门心思在外面做事。
开始送奶缺乏经验,牛师傅骑着一辆破自行车,拖着两桶奶满大街吆喝,嗓子都喊哑了也吆喝不出几个人来。那年夏日的一个午后,牛师傅在某生活区的住宅楼下吆喝,惊了人家的午觉,一只破皮鞋从天而降砸中牛师傅的头顶,顿时血流不止,鲜红的血流进白色的乳液,把一桶奶染成了红色,这给牛师傅一记沉重的警醒。他从那时起,由白天改做夜晚,为了保证牛奶新鲜,他又将送奶的时间由浅夜改至深夜。便捷省事一直是牛师傅不断思考并加以改进的事。他给所有订奶的人家做好便于放奶的小箱子,配上锁和盛奶的器具,双方各拿一把钥匙,他按时从家里驮上奶,全县城逐户开锁,将鲜奶转进预先准备好的器具里,上锁走人。他大约估算过,把整个县城用他牛奶的人送个遍需三四个小时,以这样的时间推断,订他牛奶的人每天六点之前就能拿到奶。从生产到服务形成良性循环,这是牛师傅从报纸上借来的词,他说这是与时俱进。
楼下的街巷里有一阵子总会在子夜里听到一辆自行车拖着重物经过的声音,后来又换成了摩托车,一年四季,风来雨去,寒至暑往,就有人在街巷口闲问,是谁上夜班还是做营生,现今在城里还没见过这么勤早的人。楼下已退休多年的杨师傅已订了牛师傅几年的奶,他在早上溜达时听到有人问,深清一口痰吐进路边垃圾箱,感叹地说:还能有谁,那个送奶工,一年四季准时准点,真不容易,真不容易!
前一阵子,街巷的子夜里突然消失了摩托声,就有人起疑,是不是那个送奶的病了或是有了什么事。然而,第二天早上,奶箱里依然斤两不缺地灌好了鲜奶。
楼下杨师傅就按订奶电话打过去,对方告知:摩托车夜里声音太吵,怕扰民,改用电动车了。杨师傅搁下电话又一番赞叹:真是一个细心人,难得呀!
窗外的风约摸着更大了,拍打着铝窗愈加频繁沉重。牛师傅这时应该把奶灌进楼下的奶箱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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