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日晚上9点多一点儿的时间,我被一辆出租车送到中国作家协会杭州创作之家。
我是乘101次从北京到温州的火车到杭州的。卧铺号是9车箱20号中铺。火车晚8点半到杭州东站,一出站口,就被一出租司机招揽。我看这司机长得壮实,脸上还有些凶相,是那类我相信的男人,于是就跟了他走。
一边走一边就跟他说好了价格,我必须要与他说好价格,我不愿意他拉着我满城绕。夜里的杭州,也看不清楚山,看不清楚水,看不清楚西湖边儿的野鸳鸯。夜杭州更像是一个梦。
他带我跨过一道拦杆,就进入了一个算不上很大的停车场。再绕过两辆大巴,就来到他的车前。他的车是一辆面包车,很破旧,很鬼祟地躲藏在一辆大巴的后面,车上也没有明显的出租车的标识。车开动起来,到处都发出声响,是那种就要散掉一样的响声。上一座桥的时候,我想如果这辆车散在桥上,我就再打另一辆可能散不掉的车。我算计着他的车可能散在桥的这一边,也可能散在桥的那一边。
破面包爬到桥上再从桥上爬下来也没有散掉,这让我再打另一辆车的念头只好保存在心里。司机问我从哪里来,我说从河北沧州来。我说沧州你知道吗,我还想说就是林冲发配的那个地方。我怕他对林冲不感兴趣,况且说林冲到没到过沧州我们谁也没有见过,施耐庵、罗贯中也没见过,就没提林冲的事儿。他说知道的。说了他还冲我乐一乐,把他脸上的凶相乐得更加明显。我说你这车是黑车。听我这一说他又乐了,把他脸上的凶相再一次乐成那种样子。他说是。他接下来问我,你们那边有没有黑车?我说也有。我想:这个天下,只要有明车,就会有黑车。这样的想法没有说出来,我不能够鼓励他黑下去。我问他跑黑车抓不抓。他说也抓,白天不好跑,夜里还好一些。他这话让我感觉到,跑黑车也挺不容易的。接下来他问我:你看我有多大年龄。我说你也就是20大几岁。他说不是,已经是40岁的人了。接下来他说:我没有文化,没有工作,只是会开车。接下来他还说:出来挣钱,是为了供孩子上学,要让我的孩子有文化。他说得很肯切。
他的说法让我相信了他开黑车理由还是比较充分的,要挣钱,要过日子,要让孩子有文化。我甚至同情了他,更同情他的孩子。我希望10年后再来杭州,再碰上开黑车招揽我的人,不是他的孩子。那个时候,他的孩子已经有了文化,有了正当的职业,甚至已经有了出息或相当有出息。当然,最好是不要再碰上开黑车的人。我相信有些问题可能会在10年里得到解决。
车终于开到中国作家协会杭州创作之家的门口儿,两位工作人员已经等待在这里,他们接我的行李进了厅,引导我完成登记,并在作家签名册上签了名。至此,我和我的名字真正落实在了中国作家在杭州的这个家。
我住的是一楼807房间。
室内设两张床,一张是作家的,一张是作家家人的。家人没有来的,两张床都是作家的。一个身子睡不了两张床,就睡一张闲一张。一看到那张闲着的床,就想起来相声里说的一个傻子,傻子想富起来以后,一次买面条一定买两碗,吃一碗扔一碗。我现在是睡一张闲一张,跟那个傻子性质差不多。就在我这样思想的同时,这个房间的一切都开始与我建立关系:电视机等我开它,电话等我打它,小单人沙发等我坐它,还有写字台,上面的台灯,笔筒,曹素功书画墨汁,便笺,留言册。留言册上有江苏作家顾潇07-7-10日的留言,上海作家褚水敖07-10月的题诗。
像是曾经来过这里,也许是1955年以前的一个什么时间,我就来过这里了。尽管那个时候我还在那个世界,我想,我一定从那个世界到这个世界里来过,一定是来过这个地方,一定是来过这个房间。不然,怎么会感觉有些熟悉,像是来过一样呢。
这个夜,我梦见了全中国的麦子在同一个时间里开镰的声音,我梦见了麦子给我长力气,给我长精神,给我接洽着与太阳的关系,与土地的关系,还有我从未见过面的一个女人的关系。我在梦里认识了这个女人。
这是杭州让我做成的一个梦。
也许,杭州就是我的一个梦。也许,我就是杭州的一个梦。
也许,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不过是一个梦。
从梦中醒来,就开始正经地思想梦里的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女人。断断续续地,一直到6月4日的上午。这时候,我和灵隐寺在一起。混在人群里的一个女孩子,一直走在我的前面,无意地我看她回头看了我,我也看了她,看了她脸上的很适合我看的表情。很从容的,这样的从容让我联想到梦里的那个女人。这样的联想让我生出来再看一眼这个女孩子的兴趣。看女孩子的兴趣也许是天生来的,特别是看适合看的女孩子的兴趣。兴趣这个东西很让人说不清楚,说来就来了,说去就去了。去了还会再来,来了还会再去。我在寺里的一棵香樟树下停留的时候,就突然想这天地给予的兴趣,最终的还要被天地收回去。是的,我们每一个人,都会有一天,把使用过的兴趣还回去,还回到兴趣来的那个地方。那是怎样的一个地方?
进大殿里看佛,我一般按正时针方向转一圈儿,时间充裕的时候,也会转两圈儿或三圈儿。看看佛,看看僧,也看看人,还看看建筑。只是看,没有目的。我不求佛,这世上求佛的人太多,给佛添的麻烦也太多。我不愿意给佛添麻烦。尽管我知道佛有这个能力,佛顾得过来。也许佛乐意让人求,也许佛被人求烦了。佛,不仅是一种可能,佛也有各种可能。特别是佛的这个时期,正处在我们人的这样一个时期。人复杂,佛也复杂。
就在我无目的到处看的时候,就再一次看见了那个女孩子。她从我的对面走过来,是反时针绕了佛转的。我放弃了佛,认真地看了她,并认真与我梦里的那个女人做了比较。我肯定这一个女孩子不是我梦里的那个女人。接下来在杭州的西湖,在孤山,乃至在绍兴的沈园,我都没放弃我的寻找,却是没有寻找到我梦里的那个女人。也许,男人梦里的女人,在现实中是没有的。所以,造物主才设计下男人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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