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了一个下午在加达村溜达。
刚踏上这块土地,就有一连串的声音、色彩和味道,把我带回了儿时那种混沌朦胧状态,到处都在和过去相遇。我身体的村庄,暂时,被加达村,保留了下来。正是我的黄昏,一再想重返的上游。
我在村口的核桃树下遇见了格敦伦珠,他挥舞着树枝,正将牦牛往坡地上赶。天空海般阔蓝。刚收割完玉米不久,泥土和秸秆的甘甜气息,阳光样拍打着我。澜沧江穿行在幽深的峡谷,浑浊而湍急。
寂静的大地没有其他声音,只有水流,在大声说话。
相机快门的发言,惊动了格敦伦珠。阳光透过枝叶摇晃着孩子,在黑红的脸上,一下子就看到了高原的印迹。他停止吆喝,望着我。他的身后就是加达村和色彩丰厚的秋天山林。几片黄叶从孩子头顶降落,随即被风掀起,回到空中,背着秋天乱飞。他嘿嘿地向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坐到了石头上。我说,我是嘎玛。这个名字,一下子就拉近了我们的距离。
格敦伦珠成为向导,并一直陪同着我。
加达村是一个藏族村落,坐落在澜沧江北岸河谷地区,人们以传统的晒盐业和农耕生计。这个地方的盐田已有千年之久,是我在澜沧江沿岸见过的规模最大的古盐田,保存完好。由于土质的原因,南岸出产白盐,北岸出产红盐。我们都见过白色的盐巴,但不一定见过红色的盐巴。加达村在芒康县的地盘上,位于川、滇、藏交界处。盐井这个名字,曾经和茶马古道一样出名,也是西藏历史上,主要的盐业基地。
我跟着格敦伦珠走进了加达村。孩子问我到加达村干啥子。我想了半天,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嘴巴。我在村子转悠,一旦停留,人们很快就围拢过来,充满好奇和疑惑。面对一个孩子或一个村庄的疑问,我的行走诉求,在怀旧现场无法开口,有很多熟悉的声音、气味、色彩和物象,蜂涌般进入我,有点分不清是怀想在继续,还是事实在拍打?我的心思,就像四处飘荡的风,连我自己都无法准确得知它真正的来历,那只是我坐在城市的绝望,在失去家园以后,对乡村对旧事的诗歌错觉。虽然我的身份一再修改,念旧的顽疾从未离身,一次次把我放在怀念的黑夜,乃至于找不到正确的理由,能和一个孩子说得明白。
加达村因为偏远,传统得以保留。在那些青稞秸秆掺合着泥土砌筑的老墙上、石头门廊和木板瓦片里,为我们保管了太多的记忆。走在铺满麦草、马屎牛粪的石头小径,很容易想起自己的祖先。源自雪山的溪水在房前屋后经过,女人蹲在水槽边捣衣洗菜刷锅。磨房在村子的中心位置,虽然舂米磨面的功能已经丧失,仍在日夜吱呀不停。狗们趴在草垛晒太阳,见到生人总要抬起脑袋,装作一副吓人的样子。
穿行在高低错落的房子之间,我一度以为回到了以前,我们的父亲或爷爷,或许就坐在柏树下面吃烟唠嗑。妇女和儿童在院子里席地而坐,很是清闲,唧唧喳喳地说着话。老人在自家的房顶晒台上,脱粒玉米或瞌睡,远远看去,就像我的奶奶和母亲,留在远年的黑白画像。眼前的加达村,让我有些恍惚,连树枝上的鸟巢,檐梁上挂满的玉米草料,以及阁楼上乱七八糟的绳索和农具,都是旧年光景。只是,我身体里的村庄,没有经幡和经筒,也没有人们在村头煨桑祈福,沿着时间的方向修炼心灵。
格敦伦珠话语不多,这个初三年级的学生告诉我说,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能够去到布达拉宫朝圣,而不是北京、纽约或东京。我被格敦伦珠拉到他们家的时候,看见一家人在为去拉萨做准备。家里新买了一台手扶式拖拉机,停靠在柴禾码成的栅栏内,父亲和大哥在为拖拉机做顶棚,母亲卓玛在晾晒奶渣。某一天,一家人都会坐上拖拉机,走向遥远的朝圣路。于今,在通往圣地拉萨的道路上,我们经常都可能遇见开着拖拉机的朝圣者,他们一路风尘,餐风露宿,以朝圣布达拉宫或其他古老圣地为最高理想。
卓玛坐在火塘边打酥油茶,脸上的皱纹,在柴火的映照下格外深晰。藏族妇女一生都很辛苦,除要照顾一家人的饮食起居,还是田间盐田主要劳动力,男人们只是在收割时节,偶尔参加一些田间劳动。屋子里很整洁,墙上的挂毯和椅上的坐垫,绣着传统的吉祥八宝图案,色彩鲜艳。嘎代大叔不吃烟,安静地和我说话。格敦伦珠黑白分明的眼睛在我和嘎代之间转动,很恭敬,不时为我面前的茶杯续水。醇厚的加达村,让我内心发烫,好像回到了故乡,被亲人包围的日子。
我在加达村走访,受托于一家旅游开发商,做前期规划踏勘。这个地方,很快就会以千年古盐田为核心,打造成藏地东线边缘第一个人文旅游景区。我有点担心,旅游业的发展,会像不明身份的忧伤一样,迅速洪灾原产的恬静。格敦伦珠一家的生活,也将得到改善,房前屋后,至少再也见不到飞行的蚊虫、羊屎疙瘩,以及道路上乱发般的麦草。现代文明的进入,虽然事实上并没有我们期待的那样美好,但可以改善和提高居住环境和生活质量,让偏远地区的同胞和我们一样,享受安逸的现代生活。
就个人喜好而言,我更喜欢有牲畜粪便气味的羊肠巷道,打满祖先补丁的房子,土地里热气腾腾地粗言秽语;渴了,跟牛羊在同一洼泉眼喝水,急了,和牛马一样随地大小便;甚至,还可以和心爱的女人钻草垛树林,鸟语花香之下,完全摊开自己……不久的某一天,我们在图书馆才能见到这样的情形。现今,大多数的村落成了一个身份,一个村落就是所有的村落,即便千里万里,很难找到如加达村一样的远方。现今村庄里的一切,都交给了开关按钮,再也看不到堂屋前,那些飘着羽毛沾满鸡血的桃符。
加达村在遥远的澜沧江晒盐畜牧,在有限的土地上,用原始的耕作方式,种植青稞和玉米,糌粑和酥油足够一家人安静幸福地生活,还有飘扬的经幡和旋转的经筒,日夜关怀心灵。他们是否真正需要为了增加收成,大量栽种农药和化学?在互联网叫卖盐巴核桃?孩子们不在山上放牧,而是站在被钢铁吊桥取代的木板索桥桥头,努力向游人推销手工艺赝品?因为一张毛票,在厕所门前和游客面红耳赤……
今年更早些的时候,我去过念青唐古拉山下的纳木错,当地人把牛头羊首放在观景的地方,相机里一旦出现它们的面孔,对不起,请留下照相钱。这样的情形,让所有游客感到了寒冷。现代文明对原生文化的损毁,完全和我们的愿望背道而驰。那些至今坚守着传统生活的地方,人们也为此付出了高昂的代价,生命成本历经数代乃至更加久远,而颠覆和改变传统,几乎在一夜之间完成。表面上看,发展了进步了,处处油光粉面,事实上,我们正在兴高采烈地流放自己。
1865年,有一个法国人经过长途跋涉,来到了加达村对岸的上盐井村,试图用西方的上帝取代东方的佛祖,修建了在于今看来,依然富丽堂皇的天主堂,成为西藏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天主堂。这是一块始终坚持民族个性的土地,根本不买天主的账,文化殖民的企图,在藏区没能得逞。居住着众多神灵的青藏高原,以其独立的人文生态傲居在世界高处。一个民族的自信,到底还能坚持多久?随着道路交通的改善和深入,不同肤色的人群陆续到来,现今在加达村见到的一切,很快就会被挂在博物馆的墙上,就像我们成长的乡村,已经破败,失去供血的躯体,再也不会站立。
千年盐田开发的图纸,已在途中圈点。我很不愿意告诉格敦伦珠一家,但这个准确的消息让他们很兴奋,十分期待。想象中的远方,总会让人期待的。到时,格敦伦珠也许不再把去拉萨朝圣,作为人生的最高理想;他的父亲兄弟,依然会开着拖拉机,奔波在发家致富的道路;家庭中的女性成员,一如既往地背着水桶到澜沧江边盐井打卤。至少,我是这样规划千年盐田的旅游开发的。晒盐的劳动当然要持续,只是原来光照风吹作用下出生的盐巴,不再是生活的原形,要变成制盐传统的表演,供游人参观。
世界上的一切事物,一旦成为表演,就会让人疲倦。
加达村有几处废弃的老房子,典型的藏式民居传统式样,格敦伦珠带我进去的时候,虽然冷气森森,却格外让我兴奋。房子的主人用水泥和钢筋,新修了住所,而旧房子还没来得及拆除。我们从即将倾圮、无人守护的建筑,看到了传统的不自信。那些层叠祖先嬉笑怒骂的老旧建筑,已经听不到时间的喘息,木瓦板大多腐烂,对着天空呲牙咧嘴,房梁倾斜,门窗不存。泥巴墙也没有灰砖涂料好看,残缺不堪。置身其间,仿佛夜路上,有面具在身后拍你肩膀,一旦转身,除了看到恐惧,只剩下一张没有牙齿的嘴巴。我一直在努力寻找它们,最终的结果,并没有让我得到多少安慰,反而产生了新的怀疑。
我在旧房子里呆了很久,试图和我的童年和父亲的童年说说往事。格敦伦珠站在门口显得紧张,一再咋呼我千万小心。在处处布景蛛网和碎石腐木的老屋,我实在找不到一种方式,可以实现传统与现实的和解。我们在老房子面前拍拍照片,甚至可以欣喜若狂地惊呼赞叹,真要住在老屋,我清楚地知道,除了急切地想念舒适,分秒都想逃跑。格敦伦珠一再催促,我有些不舍,回到了加达村铺满阳光的道路。
我太需要滋养,错误地想停止钟表。要说服开发商,保留那些即将倒塌的旧房子,很难。离开格敦伦珠以后,我还是坚持这样想。对古老生活的深深怀念,就像伤疤,一直在奸细我的荒芜。
格敦伦珠送我到村口核桃树下,我先前遇见他的地方。孩子好像说过:叔叔下次来,我骑摩托车到镇上接你。之所以用了好像,我不愿意格敦伦珠的村庄,过早变成书本上的段落。尽管,这是多余的一厢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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