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满城,秋雨绵绵的黄昏,自来水的凉意透过湿衣服传到我手上,我不禁忆起了在故乡挑水的情景。
故乡在四川一个叫双朝门的偏僻小山村,生产队里有五口食用井。我们刘家院子那口古井是最有来头的,井水幽深清爽,冬暖夏凉,细细长长,像亲情一样,怎么挑也挑不干。听奶奶说,刘家人祖祖辈辈没见井水干枯过,太爷爷小时候还看到过何首乌娃娃在井里洗澡。
我们家的土瓦房修建在半山腰,站在仙人掌旁边的朝门口,一眼就能望到古井。眼睛两秒钟就能从家到井跑个来回,挑着水桶用脚一步步走,却要花上二十分钟左右。从家到井边,虽说不到一里路,但全是曲折坎坷的小路,非常的不好走。五寸宽的田埂,转两个弯弯,上三个小陡坡,还得走三十二级石阶。
我们家的女孩多,挑水就成了父亲的专利。父亲是村支部书记,白天忙村里的事,晚上回家还得打着手电去挑水。母亲从来不去井边挑水,因为祖上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女人不能到井边挑水,结了婚的女人到井里挑水,是家庭不幸的象征,也是对古井的不敬。当然,死了男人的女人除外,不过,她们到井边挑水是不能发出声音的。
难看笨重的大木桶,要装满六挑水,才勉强够家里用一天。父亲个子不高,身体比较瘦弱,挑着两个大木桶,就像挑着两小座山丘,十分吃力。父亲是个好酒之人,奶奶和母亲总担心父亲喝了酒,晚上挑水会摔倒。可父亲酒醉心明白,挑着水打着手电筒,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很稳,而且把桶里的水装得很满。
大姐长大后,到井边洗衣服的时候,就一个桶装衣服,一个桶装水,挑些干净水回家。大姐是斯文的女孩,水挑得不多,但也给父亲松了一点肩。大姐出嫁后,二姐就接着挑水。二姐挑水的桶是铝做的,很小巧很美观。二姐是果敢的女孩,比较吃得苦,在洗衣服的时候顺便挑一桶水,更多的时候是专门到井边去挑水,跟生产队那些男孩子不相上下。有了二姐,父亲挑水的时间就少多了,一个星期最多挑两三回吧。
二姐到成都打工后,我就接着挑水。我是个刚柔掺半的女孩,刚学着挑水,我在上坡时摔倒了很多次,桶翻水倒,淋成落汤鸡,肩膀疼痛红肿。父亲心疼我,不准我挑水,又在晚上打着手电去井边挑水。我喜欢父亲胜过母亲,我不想因为自己怕苦怕累,让忙碌了一天的父亲晚上还要挑水。为了学好挑水,我想了许多办法,将厚围巾垫在肩上,穿无跟的白网鞋,收短桶绳,在田埂上铺沙子,用锄头把转弯处挖平,天天把石阶扫得干干净净。不知不觉,我从挑一挑水歇三次,到连续挑六挑水也不喘气,每天挑着水在田埂上健步如飞,成了一个挑水的行家里手。
无论学习多忙,只要在家,我都要到井边挑水,都要把家里的水缸灌得满满的。我把挑水当成自己的义务和职责,早上起床到井边挑水,对我来说成了一种享受。出门的时候,挑着空桶下坡,好轻松好自在,一个人唱唱歌,背背诗。
到了井边,轻轻放下桶,将扁担收起来挂在胸前,伸开双臂四下望望,天朦胧地朦胧心儿也朦胧,乡村的早晨美得无与伦比。然后,蹲下身子,睁大眼睛,欣赏着井中自己的美丽倒影,悄悄抹些水在头发上脸蛋上。村里流传着一个古老的传说,女孩子在清晨用井水抹头发抹脸蛋,头发会变得黑亮,脸蛋会变得白嫩。最后,放一个桶在井里,右手先提一桶新鲜爽暖,左手再提一桶新鲜爽暖。
悠闲地挑着水回家,母亲总拿出干毛巾给我擦头发和脸上的水珠。后来,我的头发果真变得又黑又亮,我的脸蛋果真变得又白又嫩。我说是井水的功劳,母亲却说是挑水锻炼出来的,父亲喝着酒,抽着烟,品着茶,看着我笑而不语。
21岁过后,我再也没有挑过水。改革开放像一股神奇的仙风,吹小了城乡差别,吹宽了故乡的公路,吹高了故乡的楼房,吹通了故乡的自来水,吹红了故乡的日子。
如今,挑水成了一种奢望,要想挑水,只能在记忆里去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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