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鸟从山顶的树上俯冲下来,长长的尾羽抖动着,被阳光染成的银绿,泛起,又沉没。它俏立在屋顶,张开双翅,抖了抖,又甩了几下尾羽,踱了几步,嘎地一声,飞入檐下。这情景有些眼熟,好像一个刚回家的人,在屋外拍去身上的灰尘,再进家门。
这是秋日午后三点。山西沁河源头,一个小而破旧的村庄。小到什么程度?从去沁河源头的路上往上看,只看到几堵泥墙,以为没人住了,却发现有两床被子,晒在屋外,鲜亮的绿,耀眼的红,在沁河源头这清冷凋蔽的秋,分外耀眼。
这时节的沁源,秋意已深,漫山再找不到一丝绿意,收割后依然站立的玉米,失色的枝枝叶叶,道尽秋的仓惶和无奈。落尽树叶的白杨,林立在道路两旁,枝杆上累累的伤口,诉说无尽的沧桑。从七里峪到灵空山,从山顶到山脚,所有的道路都被落叶占领,风吹过,一阵沙沙声,似吟唱似悲歌,脚步踏过,又是一阵沙沙声,似呻吟似叹息,所有落叶,都在告诉世界,一个关于停顿和静止的故事。只有沙棘依然红艳,像染血的泪珠,挂在枯干的枝头;偶有松球从头顶的枝桠上跌落,自肩头跃下,滚落到层层叠叠的落叶间,被落叶掩埋。人生何尝不是这样。层层叠叠的时光,无声无息,却又粗暴简单地把人掩埋。秋天,黄昏,清冷,与中年的我,站成时光中的同位语,仿佛那失色的玉米是我,满身伤口的白杨是我,满山或纷飞或沉落的落叶,也是我,不知不觉,已在岁月里走向仓惶,走向不归。
看到村子之前,我们乘坐的探寻沁河源头的车,在山间盘桓许久,满山的凋敝让人不忍卒睹,车内众人,又闭目昏然。终于,车停了,透过车窗,见到“沁河源头公园”字样,以为到了,却不下车。“还要再走五公里”。继续闭目养神,却听得潺潺流水声,如秋日私语,闻到清冽的水汽,干燥经日的鼻粘膜如久旱逢甘霖,神思不禁一震,开窗深深吸气,贪婪地吞咽。可是车却颠簸起来,坐过山车似的,跳起,又落下。时不时,司机还要下车查看一番,生怕底盘被硌着刮着,有时经过一个水坑,水坑里的水,便四下飞溅,甚至有几次溅上车窗,模糊了我们的视线。五公里,若在平路,只是一脚油门的事,这会儿却颠得人头昏。昏昏然中,看到那村,那鸟,那鲜亮的被子。心有所动,便下车上山进村。
进村的路是走多了走出来的土路,雨水冲过,脚步踏过,都留有明显的印迹。四野凋敝,可这土路上,却还有隐隐的绿意,细看,一粒粒细小的芽苞,从干硬的泥地里探出头来,像惺忪的睡眼,萌萌的,触人心弦。原来山野间,藏有这些生灵的秘密,只是我不知,也总有些事物,走出时间的苍茫序列,走向世界的一切法则和秩序之外,做了季节的叛逆者。一路星星点点的羊屎蛋,如洒落在枯草嫩芽间的黑色花朵,引我们进村。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有一群羊,在简单而沸腾地生活着。
十数间的泥墙,倒损大半,木椽支楞出来,像吃剩的鱼骨架,让人担心它随时会塌落下来。可它却是鸟雀的安乐窝。我不知道这些残破的屋檐,到底有多少鸟雀在此筑巢安家,我只看到那扇倒塌的脊梁下,一扇细长的尾羽在上下抖动,还有几声悦耳的鸟鸣,妩媚了枯瘦的秋野。
晒着被单的屋子,黄泥墙坚实。松软如泥,经过一番夯砌,也可以坚如磐石,不惧风雨,千年不倒。每次看到黄泥墙,都会心生敬畏。泥墙的上方,是木条支起的阁楼。木条掉了几根,好像缺了门牙的嘴,有几分滑稽的意味。那是放粮食的地方。沿着土墙堆垒着一圈整齐的柴火。屋前的空地,有洒扫过的痕迹,一直延伸到门前的一排青石板,光滑透亮,照得出人影。门上挂着花布帘。花布帘旧了,几乎看不出花色,布肉也薄了许多,但那上面,分明密布着生活的气息。
屋里传来说话声和笑声。
从看到这个村庄开始,我们就好奇,居住在这里的,是什么样的人。这说话声,几乎成了我们毫不犹豫掀开门帘无理闯入的借口。
屋子不大,一个土炕占了半个屋子。两口木箱,两座土灶,一个长长的烟囱像蛇一样逶迤着通向屋外。我想象着,它将在即将来临的冬天,吃掉屋外那一圈整齐的柴火,温暖这个小而结实的屋子。两个中年女子,一个坐在炕上,一个蹲在灶前,有一搭没一搭地,拉着家常。蹲在灶前的女人,正剥着几棵大葱,灶上的瓷盆里,放着两团切碎的黄萝卜和白萝卜。她们要包饺子,晚上,她们要吃饺子。在北方,饺子是一种标志,即便简单的萝卜大葱饺子,也是一种欢腾的生活。
这时,一个中年男子走过来,用很重的山西口音与我们搭话。我们连蒙带猜,了解了村里的一些事。这个村叫二郎神沟村,相传此地两座山为二郎神担山赶太阳时担的两座山,半山上有两个天然石洞,为二郎神插扁担的地方,山顶有一个“二郎神庙”,故名“二郎神沟村。”目前还有三户人家六口人。屋里的两个女人,其中一个是他老婆,另一个,也是拐弯抹角的亲戚。他们不种地,只养些鸭子和羊。停在路边的那辆旧摩托车,是他们出山的交通工具。他拿着手机朝我们拍照。手机外壳上夹着一张红色的百元大钞。或许,在他眼中,我们这群人,就是吃饱了撑着的,无聊地成为他的风景。同行的人问他,为什么不出去打工。他呵呵笑着,支吾着,我替他想了几个答案,比如,工资不高,比如不适应不喜欢城里的生活。但我更想他坦然而明确地回答,为什么要出去打工?守着家园,过简单和朴实的生活,不也是喜乐人生。
离开村子时,我们指着不远处山头上一堆石头问,那是什么。他说,那是很多很多年前村人垒的神台。在神台上,便可与天对话,向众神祈祷。他回答得有些迟疑。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依然相信,或还会上神台祈祷,但我知道,从古至今,我们一直试图为我们所依赖的大地,和信赖的天空,为存在和虚无之间,建立某种通道,而最终,只是要安置我们无法把握的、森严的命运。
在深秋,在这个阳光美妙的午后,我和这个村子相遇,或许,就是一种隐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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