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早晨,最怕闹铃响了,那一刻被窝最舒服,睡得最香了。
妻瞬间弹起,打开灯,隔着我一把扯开窗帘,她总是用这种方法让自己足够醒来。
我佯睡,给我一分钟也好。
“噢!天呐!”妻惊呼,从我身上跃了过去。
对于诡计多端的妻子,我早已领教,不过是想方设法诱我起床的把戏。
多闭一会眼睛真好。
妻窸窸窣窣的,我忍不住眯眼看她。见她趴在窗台上,头贴着玻璃。
“快来,来看!”她悄声说,语气惊喜,像怕吵醒熟睡中的婴儿,伸出一只手向我摆着。
我像她一样伏了过去。
玻璃坏了,沿着内层玻璃的一道炸纹的两边,有两片霜花。左侧稍大一点,像一片芭蕉的叶子,右边随着炸纹的形状,像一条白色的丝带,底部横着一片要比上面两块厚一些,像一方银色的绣帕。
看着妻专注的样子,我笑着揉她一头乱发:“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你这样的眼睛。”
妻边往外走边说:“想起了那年的霜花。”
与妻初识,在一辆长途汽车上。她带着醒目的红帽子,坐在我的身边。那时客车真冷呀!她一直跺着脚,搓着手,忽然,她就这样惊呼:“呀!霜花!”
正在欣赏霜花的我转身看她,口罩,帽子,甚至睫毛都挂满了白色的“霜花”。可那唯一露在外面的眼睛闪着晶亮的光。
“孔雀裘。”她指着一块玻璃说。
我当时好尴尬,我不知她说的“孔雀裘”,就是《红楼梦》中,晴雯“病补雀金裘”那件贾宝玉的羽衣。
与我粗枝大叶地形容不同,她嘴里的霜花,极具美感,似“凤凰树的叶子”,似“大片大片的白玉兰”,又似“银杏树的小扇叶”,就连柳叶都说是“修长的”。
这一路“霜花”陪伴,旅途既不寂寞,也不寒冷。
我那水晶世界的童年啊!
小时候的冬天,一铺大炕,一大家子人,经过一夜的呼吸,从被窝里被拽出来的第一眼,就是满窗的白霜。等待早饭的时候,蹲在炕脚底,看玻璃上的霜花。
扫去厚厚的一层浮霜,火盆这时端上来了。
当阳光照在窗上时,银光一片,隐藏在里面的奇异景色就清晰地出现了。
像大白鹅翅膀上的长羽毛,像随风摇曳的芦苇花,像奶奶的旱烟叶子,像爷爷吐出的烟圈。忍不住伸出小手去摸,印上一个小掌印,立刻变得淡而透明,不一会,又凝出新的图案。
中午阳光充足的时候,顶部的浮霜化了,阳光从缝隙里钻进来,闪闪发光的霜花,精致的就像苗女头上的银饰,美轮美奂。几片花瓣,几朵柳絮,像姐姐刺绣的帘子。
玻璃在冰水的洗礼下,像一块块水晶浮雕,薄薄的,晶莹剔透,闪着七彩的光。
吃过晚饭,玻璃上再次结出冰晶。白天晒化的地方变得很薄,呈现出细碎的图片,像吹散的蒲公英,更像沾在冰面上的羽绒。
窗下面一天都化不透,新结出的霜花更有层次,更加千奇百怪,精彩纷呈。峰峦幽谷,枝繁叶茂,不留一点空隙,枝枝蔓蔓,亭亭如盖,却有遮挡不住的无限生机。
蝴蝶泉边飞舞的彩蝶,长白山上参天的松林,呼伦贝尔大草原,西双版纳的丛林。
像被冰封在北极圈的热带雨林,依稀可见盛放时的绚烂多姿,叶片上脉络清晰,纵横交错,甚至还能看见没来得及滴下的露珠呢。
大师级的工笔白描,用精湛细腻的笔法,工整绝伦的线条,细到叶片上的纹理,花朵中的花蕊,都清晰可见,结构清楚,还有微风拂过的灵动。
母亲那时是我的百科全书,但我就是那时,第一次对母亲的话产生了怀疑,她对霜花形成的解释显然没有令我信服。
九岁的我已经不相信长辈嘴里的神仙鬼怪之说了,然而,当我长大以后,用物理知识解释霜花给年迈的母亲听时,她眼里分明也露出我当年一样的质疑。母亲走后,我很少能再见到霜花了。
年少的时候,还不懂欣赏美,只是惊叹大自然的神奇,那时心中有无数个为什么不知怎样找到答案。可那气象万千的霜花,多姿多彩地封存在我的记忆中,我依然还能清晰的看见叶片的纹理和线条,依然幻想钻进那看也看不到的尽头。
银色的年华,藏着多少梦想?霜花已随着时光消逝在如今的窗前。穿过黑夜,走过匆匆,透过这一季北风,吹进眼里,拂在心里,握在你我手中。
贾宝玉的孔雀裘,父亲的大蒲扇,母亲的鸡毛掸子,还有,爱人藏在白纱里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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