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咚……叮咚……
夤夜,一阵阵似曾耳熟的声音,在寂黑的寝舍内愈来愈显得清晰。于是便屏住气息,用心去捕捉那音响的渊源。骤想起,原来床头的暖气片由于年久失修而漏水,舍友在其下面放置了一个盛接的盆子,漏水滴入盆里而发出了那样深沉悠长的音籁。一颗心,顿时在空洞的黑暗里悬浮了起来。这难道是那往昔幻景的再现么?
多么希望忐忑的心能过沉静下来啊,就像那窗口树梢上静如处子的银月,又如那随水驿动的砾石,得以片刻的安然休憩。然而,思绪却总欢畅缠绵似那川流不息的逝水,挽携着记忆的碎片,走走停停,如两厢无猜的幼童,嬉戏不止。
记忆的深坳里:霏霏雨季,低矮狭窄的屋檐下,母亲和大姊因无力从离家很远且深达十数丈的老井汲水——恭敬地擎着僧钵似的粗瓷大碗,和家中那沉甸甸的唯一的塑料盆,在盛接着飞瀑般直下的檐雨。彼时,母亲的脸庞凝滞沉沉,嘴里不住地喃喃自语。那情形,很像她和村里的婆姑姨嫂们,一道去村里寺庙膜拜神像时的景状,庄严肃穆,至虔至诚。后于逐渐明白的事理稍知,母亲是在暗自默默地祈祷着:为的是,田里那干旱萎蔫的庄稼能够得到雨水的滋润;为的是,多盛接一些用以缀命的雨水,因为她无法去和村里的壮劳力争抢辘轳把而汲水;为的是,她心中的苍天就这样缓降甘霖而不要瓢泼豪洒,使得屋脊蒿草丛生几近半多世纪的老屋裹着腐土簌簌漏雨,不得不在满屋摆放上粗瓷大碗和那沉重的塑料盆——令我们姐弟无处立足憩息(父亲在离家很远的地方工作)。记忆中彼时的母亲,总是蹙眉喟叹踽踽徘徊,几回回均是背对过我们,转身饮泣。朦胧中,但见她微颤的双手,扯起一方塑料纸为我们遮蔽出一方栖身之地。而我,却在母亲过早佝偻的背影的晃动中,在她无奈地用塑料纸庇护的羽翼下,无知而又香甜的睡去……
偶有时千里梦回,仍见母亲斜坐在那个破旧的杌凳上,一手轻轻捶背,一手紧扯着那方为我们能在屋内安睡而遮挡漏雨的“帐篷”。摇曳的灯光晕里,那注视我们的眼神似乎少有光泽,呆滞而又深邃;唯有微微抿着的嘴角,泛着因我们安睡而使她稍稍欣慰的凄凉的浅笑。我多想一骨碌爬起身来,用我孱弱的小手抹去她脸庞和灰发上,那些漏雨滴溅的黄褐色的泥水。然而,望着那帐篷上的一滴滴漏雨,渐渐汇成一股股细细的浊流,顺着倾斜的边角流下,沿着母亲紧捏着帐篷边角的手臂滑落,又在肘部聚成水滴,最终跌进她脚旁边一个粗瓷碗里,滴答叮咚地响个不停……我却在茫然痴迷地呆望中,不知不觉地复又进入梦乡。
而那滴答叮咚的漏水声,却如丝如缕,浸入我幼小单纯的心灵,使我温馨无虑,伴我走过多年莘莘求学的岁月,一路逶迤飘至这黑暗无际的寝舍,应和着床头那暖气片的滴水声,轰然婉约成一种天籁般的绝响,萦绕在耳畔。依稀中,油灯下,母亲彷佛又坐在老屋那破旧的杌凳上,佝偻着背,一手轻轻地捶腰,一手在爱怜地抹去,安睡中我们腮边那欢畅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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