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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同的名字插兄散文

散文 时间:2021-08-31 手机版

  七月的某日。

  一起在珲春插队落户的天胜给我打来电话:“黄援朝侬晓得伐?”

  “啥人?”

  “原来住我楼下的黄毛,你寄拨伊羊毛衫格——”

  “哦,黄毛!一起吃过饭的?”我想起来了:“伊那能啦?”

  天胜一板一眼地告诉我:“中风了。住在医院里,兄弟姊妹都关机,联络不上。我只好联络几位插兄,不能没人管啊!”

  我连忙应和:“那是,那是,也算我一个……”

  记得十年前,我回到故乡有了上海的住房。正当我在为新家添筷加碗之际,分开近三十年的天胜,终于寻到了我。他是在我大学第一学期时,离开东北调往江西。在长春转车时特意到我住的校舍来,塞给我十元钱作为赠我的新婚礼金。我一没酒席二没喜糖,让我一直过意不去。

  我们在电话里聊了多时尚未尽兴,我说改天请他们夫妇过来吃饭;天胜却坚持要我去他们家,说刚搬了新居,太太又烧得一手江西美食。于是,约定大年初五相聚。

  初五那天,我与太太按照地址来到了十六铺外滩。节日的外滩,气度非凡:五颜六色的彩灯像瀑布一般从高大的建筑物上鱼贯而下,串串红灯笼悬挂在行人的头顶上喜气洋洋。江对岸,陆家嘴大厦群中,流光溢彩的霓虹灯“玫瑰”、“玉兰”轮回开放,更是让人心旷神怡。我太太说:你看看天胜住的地方,可是上海滩上的黄金地段,我们买的房子可是上海的下只脚啊!

  正当我们为天胜的居住地段唱着赞歌时,不料刚从外滩街面拐弯进弄堂口,就让我们立足傻了眼:弄堂里3米见宽的过道,头顶上挂着万国旗般的衣裤;一边是每扇门口摆着三、四只刚刷洗好的马桶、痰盂,一个个敞着大口,有老者间插着坐在椅子上或晒太阳或端饭碗吃着早餐;另一边是堵一人多高的临时砖墙,阻断着里面的拆迁施工。有个男子当着众人面朝砖墙撤尿,完毕,转身望望众人,携着一身绒布花睡衣扬长而去。众人相安无事。

  我忙拉太太转身出了弄堂。太太说:“就离繁华的外滩一步之遥,竟然成了两个世界?”我说:“且不管几个世界。看样子这里上厕所难,我们得先找个地方轻松一下才是。”

  从毛家园路转到太平弄,从外咸瓜街寻到盐码头街,才挤进一家地段医院的急诊室厕所。方便了之后,我一看手表才9点(为了与天胜好好聊聊,所以早早就来),心想方便了之后维持一个上午应该是没有问题。

  重新回到天胜的弄堂。一说是天胜家的客人,众邻居热情传呼。我们踩着只有半只脚宽的楼梯,黑漆漆的往上爬行。只听得天胜的嗓门:“开灯!快开灯!”楼梯的电灯亮了,我才看清在二楼拐弯处得猫着腰才免于撞到横梁。

  一进天胜的家,就得坐下来,因为只有三、四个平米能直起腰来,其余的在一米多高的地方就是阁楼。

  我和太太坐在方桌两边,桌子上已经摆满了装好的冷盘与还没烧的热炒。天胜与他的太太又倒茶水又要见缝插针往桌上摆放花生瓜子;隔壁邻居挤进来:“家里来了客人,都烧了什么好吃小菜啊?”七嘴八舌地议论:我在云南做糖醋排骨摆菠萝的;我在江西烧油闷烤夫放辣椒的;为八宝饭上是否要摆红丝绿丝而争得不亦乐乎,唾沫星子在菜肴上方飞扬。

  直到说要开饭了,邻居们方才回避。席间,天胜也不劝酒,他的血糖高,他的太太心脏不好。我们聊着家常。天胜告诉我:江西回来后,就在十六铺码头替几家公司踏黄鱼车运送货物,解决温饱罢;后来十六铺码头拆脱了,就到一家单位当保安。就是老婆生病花销大,日子还过得下去。我们这幢房子回沪知青多,有钱有权的老早搬走了,谁还愿意住这贫民窟里?这间房子就是老妈留给我住的,弟妹不服,争吵的结果是搭上了老妈的一条性命。天胜停了好长一段时间说不下去。现在好了,有房子解决大问题啦!我算幸运的,没有房子住,有多少知青都没法在上海立住脚啊!

  正说着,房门口出现一位老者,穿着件领口袖口都破了洞的毛线衣,满脸皱纹,裂开了嘴笑,牙齿已经掉落得没剩几颗。他说话漏着风:“天胜家的客人是珲春来的?呵呵,人家都叫我黄毛。反正都是延边的,都是插队落户的难兄难弟!”天胜夫妇忙让他进来入座。他提起身边的书包,装着四、五瓶啤酒,在我的旁边坐下:“阿拉从小到东北,都成了东北人了。习惯按照延边朝鲜族规矩:酒桌上都是亲人。不讲究上海人的那个客套。”

  黄毛一来顿时闹猛起来。他一杯一杯地邀我喝起了啤酒。从天胜的介绍里知道,他岁数比我小。至今孤身一人是因为下乡时,带了一台半导体,晚上可以收听到苏联骂“文革”、揭“内讧”的广播。不要说那时是十六、七岁的年轻人,就是像我们现在这种年纪,在当时消息封锁、文化禁锢的环境里,谁做得到不偷听“敌台”?不料黄毛被同炕人揭发,成了“反革命”在生产队里监督劳动。以后监督解除了,但招工参军上大学都没有他的份……

  我正为黄毛的遭遇叹息,不料黄毛却颇为轻松,好像是在说别人:“所以我得过精神分裂症。亏得天胜阿哥待我像亲兄弟。”

  天胜说:“黄毛讲义气。啥事体都不计较。当时我儿子户口没地方落,就落在黄毛这里。知青间相处好,比兄弟姊妹强。”黄毛咕噜咕噜喝下一大杯啤酒:“这句话我要听。那年知青大返城我回到了上海。可是上海的兄弟姊妹拿我当包袱,就让我独自住在楼梯夹道里。弟媳妇还时不时将自来水、煤气锁起来——”他抺了一把嘴:“大过年的,说这些做啥?”他转而热烈地告诉我:“别看我生过病,现在我的脑子很灵光的。不信?我背二十六个英文字母你听听?”

  他认认真真地从ABCD一直背到WXYZ。

  面对他孩童般的心态与并不灵光的脑子,要是放在平日里,我一定会快活地笑出声来,可现在,我的心里却在哭泣。

  我问他:“在上海这么多年,靠什么生活呢?”

  “过去身体好什么活都干。现在不行喽。”他认真地告诉我:“你说这世道势利不势利?我帮一家理发店递毛巾送茶水干了五六年了。老板挣到了钱又要扩大规模搞美发中心。大半年的装修都是我一个人值班。腊月天手上脚上生满冻疮,我没说过一句埋怨;三伏天早上做的午饭馊了我也照样吃,我没说过一句辛苦。没想到装修完了,老板却把我给炒了鱿鱼:说我形象太差,要影响今后的生意!”

  我听罢心里不好受。主动邀黄毛干了一杯,让啤酒和着泪水一起流进自己的肚子里。

  移时,黄毛抬了抬屁股:“啤酒喝多了,要撤尿了。”经他一说,我也感觉到了膀胱的压力。天胜马上理解:“哈哈,我这里条件差,跟着黄毛好了。”

  正午时分,过道上也只有一、二位老者在打瞌睡。黄毛边撤尿边问老者:“新疆兵团退休金寄来了?”老者应和着。我发觉这弄堂里真的生活着不少知青。一边想一边对着砖墙,仿佛背后有无数双眼睛瞅着你,怎么也尿不出来。

  无奈,重新上楼。

  天胜太太拿出他们夫妇补拍的新婚照片,一张张大白脸根本分不出谁是谁,但我总得附合几句赞美的话;黄毛也将他的笔记本翻出来让我看:这上面竟然还记着“九大”中央委员名单、反击右倾翻案风给“小谢、迟群”的指示……我只能笑笑了之。想想现在90后中的“优秀者”都有当老板搞实业的了;我们在那个岁数,知青中的“先进者”都在干啥?除了农活,将所有的青春都浪费在斗私批修、积代会反骄破满的这些“无用功”里了。

  无奈我膀胱里发出一阵紧似一阵的警报让我坐立不安。数度要起身又被好客地留下。实在是忍无可忍,正巧来了个贺岁短信,我便推托道有人还在等我云云,总算告辞出门。

  本想再去那家急诊室,但路远怕来不及。便回头朝城隍庙方向走,那里人多应该有厕所。然而七转弯八转弯的寻找仍然无效。

  见一家店铺门口有两个妇女在推销羊毛衫,便央求她们能否给我们进去上个厕所?

  妇女道:“对内不对外。”

  看到她们手里的羊毛衫,想到了黄毛的破毛线衣,灵机一动:“买你一件,给我们上个厕所?”

  妇女脸色变得和悦:“老阿哥,我们都是搭配好的,一红一蓝,两件180,就买两件吧?”这回轮到她们央求我了。

  我跟太太说:“买两件送给黄毛?看他身上的那件毛线衣!”太太点头。于是先将180元押下,我和太太赶忙跑去方便。回来时提了羊毛衫一身轻松。

  寄走了羊毛衫,我空出了脑袋瓜在想:这是顺水人情抑或怜悯好心?

  好像都不是。

  也许,我们曾乘坐同一列火车去边疆插队落户,同在煤油灯旁重复“战天斗地”的誓言;也许,我们曾在同一片土地上劳作,在同一座山岗上打柴;也许,我们面对白天精疲力竭的农活,半夜轮流站岗放哨的困乏;也许,我们有过万籁无声中思乡思亲的孤寂,我们面对种种难熬有开头的时光没有结束的岁月……这太多的“也许”,使我们有了共同的成长阅历,共同留下对人生饥寒的坚忍;我们有了共同的人生价值观,就会对待命运疾苦感同身受。

  现在黄毛住了医院,天胜说得对:不管哪位知青有难,不能熟视无睹。是的,我们这群有过太多“也许”的人,都应该伸出胳膊一起来管,一起来承接困难。

  千言万语一句话:黄毛,不,是黄援朝,我们之间没有“客套”,有的只是“亲情”,因为我们拥有共同的名字,叫“插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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