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侯,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文章好,坎坷一生的王道乾先生译笔好,我每每读及此段,文中这种直攫人心的沧桑和悲凉都会令到我无法自持、谴绻而泣。
是的,生命中有些东西是我们无法留住的。这些我们生命中无法承受的轻,就让它们自己随风哀哀而逝吧。
"叮呤呤……""老师窗前有一盆米兰,娇小的黄花藏在绿叶间,它不象……"蓝天白云,阳光灿烂,歌声明亮而清脆,我们都还是老师们辛勤培育的那娇小的花。对了,那是我们一本正经做学生的时候,我就读于上海一所重点中学,那一年,我初三刚毕业就被保送上了本校高中,其中我还跳过了初二年级,学生做到这份上,也算是没有愧心。在一个闷热的午后,他来了,要借本初三代数,没让他进屋,将书借给了他。他和我同校,今年刚高中毕业,家住在我外婆那个里弄。下午,他将书还回,说35页里有一道题,让我看看。他的样子显得非常地紧张和局促,手里的书就象是块烫手的山芋,塞给我就匆匆地跑了--整幢楼回荡的都是他那连跑带跳急促下楼的咚咚声。我翻开书,里面有封信,字写得非常认真,字迹也很美,记得每年发过新书,外婆都会替我包书皮,他就总是过来替我写名字,他的字写得漂亮,在里弄里名气蛮大的。对了,这是封情书,至于内容我真的连一个字都想不起来了,事隔多年,我读过无数情书,而因我惊慌失措,以至于上面的内容竟然记不得一个字的,只此一封。晚上,我将这封信交给了我的父母。之后,我一直不愿意上外婆家玩,直到他家搬走。
上了高中,不断有同学写信给我,后来,为了不影响学习,我几乎都不拆开。好在,父母同意替我保存,也算没有冤枉别人的一片心思。我的课桌里常常会出现一只大红苹果、一个美丽卡片、一件小小礼物什么的,后来,我给课桌加了一把锁。其实,少年的情怀初开是无可非议的,但我知道,他们见着的只是我的一面:在老师的宠爱下,学习不错,年年三好,他们觉得有些钦佩;我受过舞蹈训练,一直在学校舞蹈队领舞,大节小庆时都很风头,他们就觉得我美丽;我练钢琴,常代表学校滥竽充数的去表演,他们就觉得我高雅;我生性有些沉默和懦弱,我们就觉得可亲可近,完全可以大胆地一表心意。当然,另一面是他们见不到的:我虽然年纪小小,但我世故、骄傲、十足虚荣、非常自私,特别不讲道理和不尽人情,有些想法还有点龌龊。看着这些充满想象力的空洞的情书,我难以想象他们知道真实的我之后,会是个什么样子。随着功课越来越紧,想保持住我的名次变得越来越困难。这样,我那多少有点的少女惆怅也在无尽的习题里错过去了。
不久,我开始了大学生活,刚进校不久,就听见外文系的女孩们叽叽喳喳地议论他,原来,他念这个学校的建筑系,不但和我同校而且已经是个校园里闻名的倜傥大才子了。我回想起他那天紧张局促的样子,不由暗地里想摇一摇头:这世界变化快。大学生活是丰富多彩的,那时是抒情时代的校园,物化的概念就是知识、音乐、诗歌、爱情、吉他、饭馆和啤酒。比如我吧,一进校门就遇上了大学生艺术节,没来得及认识班里同学之前,就去学校里跳了两个多月的舞蹈,是一个去参赛的叫"红岩"的小型舞剧。领舞的老师排练时做大跳,脚扭伤了,她和其它老师在演员里挑来挑去,最后,很不满意地挑出我来领舞,由于年轻,又减掉了一些难度动作,我竟然领了下来,节目得了个一等奖,我也得了个演员一等奖。江姐的大幅剧照就上了报纸,电视台又做了专访,当然,几乎都是领导和老师说谎的镜头,我已经没太有兴趣对媒体说谎了,因为说过之后,自己会觉得很扫兴。于是,我对老师说我紧张,老师就说:那你尽量少讲话吧,六个纸条讲三个吧。前车之鉴是上中学时,有一次被评为全市的三好学生,我那被班主任修改过的讲演稿和报纸上的事迹,几乎一半以上都是假的,自己看都觉得害怕,看着那些准备认真学习我的读书方法的同学,滋味非常复杂。父母藏起了报纸,看得出来他们也并不愿意亲戚朋友过多谈及此事。现在回想起来,在那个舞剧里,我一脸隆重的油彩和汗水,再做些夸张的不屈不挠的动作,活脱象个悲愤填膺的疯子,若是让小孩子见着了,一定会被吓得大哭的。回到班里时,同学们都喊我"班头儿",原来他们出于不了解的缘故,选我做了班长。但第二年改选时,同学们明白了,原来我不但不爱管事,更甚的是我还有个不爱开口讲话的毛病(因为我越来越觉得多数话都是没用的废话,说了不如不说),当然,我落选了,但我心里却很满足。可是,系里和学校又决定让我做学生干部,你看,生活就是在不断地愚弄和被愚弄之中,渐渐地我越来越想离开生活这喧嚣的舞台,更想选择做个真实的观众,想生活在生活的边缘。我知道生命中那最为宝贵和幼稚的热情正逐渐在我生命里逝去,也许这就是开始。后来,读到六十年代的巴黎青年将"生活在别处"的口号刷得满大街都是的时候,我真愿意米兰。昆德拉能给我们上政治思想课。那样,高年级的同学就不会付出如此的代价,不过,从那以后,我就再没有见到过理想主义者。
这个学校里,外文系的女孩子最多,而且洋腔洋调的别具风采,有些异国情调和反传统,比如,每逢元旦学校汇演,我们系,反正我那四年第一年穿日本和服跳伞扇舞,第二年是非洲土著风,第三年是拉丁恰恰,第四年是舞剧卡门,当时的世风里,假洋鬼子般的反差产生美感,所以,深受其他系学生的宠爱。那我们班里的男孩子,一共只有5个,每次班里举办晚会,要让他们出席的话,就必须谈判:我们要清场!别紧张,就是让其他非本班的男孩子退出。开始谈判挺圆满的,后来,随着要带男友出席的女生越来越多,谈判就破裂了。建筑系是一个充满才子的地方,学科的性质理论上需要灵气、创造力和博学,学生的素质普遍较高,很多学生美术功底了得,于是就有了些艺术气质,也是这个学校女孩子们暗暗倾慕的对象。我相信建筑和音乐是相通的,有道是建筑是凝固的音乐,但好象跟英语关系却不大,不过,比如吧,我们寝室晚上熄灯后,十天有八天都会谈及建筑学。因为建筑系的同学隔三叉五的就会邀请我们参加联欢晚会。那时西风渐进,新鲜的感觉使他们很多的作品看上去才华横溢,感觉非常后现代很自由很反传统,民族特征被唾弃,但我相信,他们现在一定已经补回了这一课,因为美国人自己造的那些乱七八糟的现代房子连自己都不爱看,一到夏天就跑到欧洲满世界转悠。悠久的历史文化,可不是想有就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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