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西出长安,千二百唐里,黄河远上白云间,有好大的城池,便是凉州。
司马光写文章说,从安远门以西,西尽唐境,一路上桑树遍野,胡麻翳垄,每隔不远,就有惹客吃酒的青旗幌子;天下最精悍的河西节度兵马,用日行五百里的骆驼传送军报……“天下富庶者,莫如陇右。”大意就是如此。
天宝十二年,五十岁的老诗人高适踏上了这条豪华驿路。他醉了酒,提着剑,一路吟哦,路人大奇。到凉州后,诗句“哥舒夜带刀”的事主哥舒翰同样大奇,虽感到他“言过其术”,还是慨然用为幕府。还有岑参,还有许多浪游过来做了各种判官的文人,都和高适一样的从军入仕。托诗歌的洪福,这些文人在好大的“一片孤城”里,仰望“万仞山”上芒角毕露的星星和倏忽赤白不定的太白星、心憷的天狼,大发好奇。他们写瑰奇陆离的天气,写寒彻骨髓的霜雪,写动辄几万兵马的出师仪式。诗稿甫就,立马惊动长安。一时间,从未来过凉州的中原诗人们也纷纷效仿,像王之涣、王翰,还有后来的陆游,都在遥远的地方歌吟凉州,多数作品入了乐府杂辞,被市井歌之诵之,成一时流行。唐及唐后,中国出了不少篇幅的《凉州词》。凉州,这座城池光怪陆离地萌芽了边塞诗这株奇葩。
从大唐地图上看,凉州是一块长逾千里、宽及五百里的芳草粟浪织就的长四边形。南是“天山”(今祁连山),山外山处是吐谷浑和吐蕃,还有些许的羌氐;北就是“碛里”,就是现在的大漠。这条狭长的绿洲,一头连着长安,一头连着大唐新辟的安西、北庭两都护府,两府领地比范阳道和山南道还要大。糟糕的是阳关外的突厥人,总是穷年侵扰,有几位聪明的吐蕃、突厥可汗,战略进攻点就频频选中蜂腰凉州。大唐几乎动用了各种防范措施,甚至主管夜观星象的灵台监,也把天河分野里的凉州严密监视了起来。
管天象的灵台监奏道,星夜天河,若井、柳间,狼星及彗孛干犯,主胡夷入侵,主将凶,变在凉州以西也。
二
寒冬到了,驻扎在城西的河西节度部将士早就在营帐上苫了厚厚的毡布。将官们的条件还算好,在银火盆里生了炭火,置在猩红的旃案上,羽觞酒正烫,帘幕后的乐工们趁着弯弯月出挂城头的单儿,胡琴、琵琶、羌笛、箜篌訇然作响,韵律豪迈、激昂,音色恰在裂帛与断金间,抚魂疗魄似地催醒了将士铁衣下才愈刀创深处的困倦了的血液。他们都站了起来,齐刷刷把头转向了东方的故乡。
城分七城,十万人家。土著的凉州人大都有显赫的家世,中国的金氏、段氏、贾氏、阴氏、索氏、张氏的先妣最早就生活在这块土地上。他们生活在这城池的角落或者闹市,宁静中企望天伦,四周不过是麻木了的酒色和烹牛气,还有已和他们相安无事的拳发碧眼的昭武九姓国的商人。但是他们基本家家有胡琴和琵琶在夜晚的烛台旁。为祭一次田神,为庆幸一次乱后相逢,为严寒被遮在火样样的屋外,他们要弹起琵琶,在弦上翻出三百多年前俘虏到凉国的龟兹古声,还有近些年来抚慰归来伤兵、豪送壮士出征的马背乐。
一城乐声。无论军中,还是胡商的香料店,小家碧玉的烛台,草市的马厂,大唐时期的凉州沉浸在豪迈的音乐海洋。
其实,“万仞山”下,还悠闲地牧养着大量的骏马。史书上说,唐初,得三千匹良马,朝廷把养马地选在“黄河远上白云间”处,“自贞观至麟德,马蕃息至七十万匹,分为八坊、四十八监”。“弼马温”王毛仲由此得宠,他嫁女时,唐玄宗还派宰相宋景去张罗场面呢。寒冬的马群,在避风的山道上吃雪线,而那些令庙堂惊恐的岁星、萤惑星、填星、太白星、辰星正在马背上吃着绒绒的霜。
各代天文志都说,太白主兵,辰星主水,兼荧或则酒。大唐凉州的星空分野里,太白大亮、润,辰星守于柳、井间,连天界也在耀武,酒气盈于苍穹。
三
夜晚的军营,不过是短暂的浪漫,而开拔是必然的。西出凉州,西出阳关,雪上马蹄踩过轮台、大非川、车师……,烟突相望,角弓相鸣,风头如刀,马毛带雪,前面的战斗胜负邀无定数。那打白骆驼如飞,急往长安弛檄的邮驿,跃过秦川,传递于庙堂的偏偏又是“直为斩楼兰”‘“生擒吐谷浑”似的模糊战报。
庙堂君臣的眼光,不由自主地穿透明瓦的宫檐,盯住了那满天的星空。
房玄龄生前就给凉州在漫漫星空中定了坐标:凉州,东壁分野。在《晋书.天文志》里,他更进一步写道:
安定入营室一度天水入营室八度
陇西入营室四度酒泉入营室十一度
张掖入营室十二度武都入东壁一度
金城入东壁四度武威入东壁六度
敦煌入东壁八度
“东壁,东壁!”灵台监仰望星空,在渺茫的星云间隙里寻找着天上的凉州。
开元十三年六月,乙丑朔,“日有食之,不尽如钩”,君臣大骇,灵台监夜察天象,那东壁却是毫无勃、芒之象,太白守位,总算歇了口气。半夜,忽见荧惑犯了昂野,有流星过壁野,空冥不见。灵台监急报天子:“昴宿,主胡地也。安西、北庭胡地,切望凉州大营防突厥胡矣。”巧的是警报未到凉州,远在南方的南诏出了大事,唐军一战丧师二十多万。
天宝年间,天上的凉州星明气清,太白星也留恋东壁,长明厮守。西北三大帅哥舒翰、高仙芝、封常清攻城略地,所向披靡,壮士长歌入汉关。
天河里的凉州,史书记载颇详。择例如下:
景龙三年六月八日,太白昼见于东井。
景云二年三月二十七日,太白入羽林。
太极元年三月三日,荧惑入东井;四月十二日,荧惑与太白守东井。
四
《太平广记》上说,天宝年间,某个元宵节,长安花灯璀璨,甚合玄宗心。一个道士,见了天子,道是刚从凉州观灯回来,并言天下今夜数凉州花灯为最盛。天子羡慕不已。道士说,贫道可驮君王走一遭。那玄宗天子闭目伏其背,须臾即至。只见那凉州一城霓虹,火树银花,兼了官府开禁,那西凉霓裳娇娃上得街去,觑它西胡杂耍,也吃酒果则个,益发美色倾城。
后,有野史引伸说,当夜,有野老善天文者,见紫微大星直入柳、井宿野,转瞬归位。老者大惊,说,难道天子今宵驾幸凉州呼?
太白守东壁,望气者说,此是出将相兆也。天地一气,人天感焉。或许历史多巧合,自开元至天宝间,从戎凉州的一批名人,如娄师德、郭元震、王孝杰唐休璟、牛仙客,后来相继拜相,天下称羡。就连李林甫,也设法谋兼河西节度使,才顺利入相。
在大唐的天空,在灵台监和夜观天象者的眼里,有一片叫东壁宿的分野,它象征着凉州;有一颗星星,叫太白星,它常常出现在柳、井间,行于壁宿;有岁星干、勃、冲、犯、合,或有妖星经过,或有流星划过,都叫地下的凉州担惊。“贞观十八年五月,有流星大如斗,五日出东壁,光照地,声如雷。”不久,前凉州都督李大亮逝于长安。有大臣说,天人一理,验矣。
忽一夜,太白星发出黑光,随后不见。天宝十四年十一月,甲子,安史之乱发生。西北三大唐军主力,忽喇喇撤防。“河西节度使,断隔羌胡。统赤水、大斗、建康、宁寇、玉门、墨离、豆卢、新泉等八军,张掖、交城、白亭三守捉。河西节度使治,在凉州,管兵七万三千人,马万九千四百疋,衣赐岁百八十万疋段。赤水军,在凉州城内,管兵三万三千人,马万三千疋。大斗军,在凉州西二百余里,管兵七千五百人,马二千四百疋。建康军,在甘州西二百里,管兵五千三百人,马五百疋。宁寇军,在凉州东北千余里。玉门军,在肃州西二百里,管兵五千二百人,马六百疋。墨离军,在瓜州西北千里,管兵五千人,马四百疋。豆卢军,在沙州城内,管兵四千三百人,马四百疋。新泉军,在会州西北二百余里,管兵千人。张掖守捉,在凉州南二里,管兵五百人。交城守捉,在凉州西二百里,管兵千人。白亭守捉,在凉州西北五百里,管兵千七百人。”人走地空,这一历史数据永远成了个空落落的档案。
广德二年,凉州陷于吐蕃。“壬子夜,西北方有赤光见,炎赫亘天,贯紫微,渐流于东,弥漫北方,照耀数十里,久之乃散”
宋人的眼里,凉州的分野重新谮定。苏东坡就说:“西北望,射天狼”。那时,凉州就同胡夷一样,占于昴宿,分野上永远卧个狼星了。后,元降西凉府为州,明再降州为卫。此后,大抵庙堂人物不屑于顾盼天河里凉州的彗杯干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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