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路散文
一、故乡的路
在鲁西北一个极其普通的村庄里,住着的人几乎都是同一姓氏,寻根溯源,村里的人几乎都是亲戚。其中有一家兄弟姐妹八人,生育子女无数,此刻,他们分别从各自工作的城市赶回来,刚刚进到村头,就在铺满炉灰渣的路上,哭泣不已。
村正中的一户人家,门口坐了很多人,老老少少,斑驳的红漆大门上,贴了两张草纸,一根高高的纸幡戳在门旁。泪流不止的人,缓慢地由远及近,他们不顾村人的观看,趔趄着,蹒跚着迈进大门,一声凄厉的呼唤,引起无数回响,悲声四起。
故去的人的黑白照片放在冰棺前的小桌上,一缕细弱的香,袅袅而上。微笑着看着一切的他,是我的大爷。在村里铺路的这一天,在他盼了几十年的时刻终于到来的那天凌晨,他在家中昏倒,被送到医院抢救。
整整抢救了十几个小时,依然没有机会挽留他的生命。他已经延续了76年的生命进入倒数。而村庄里的路却在如火如荼地铺设着。
这次铺路的负责人是村里的二把手,看到村里难行的路,他也是犹豫了很多年,才终于下定决心牵头来修。他挨家挨户地通知,并且挨个给从这个村庄出去工作的人打电话募集资金,每个得知消息的人,都为之欢喜,有能力的多出,没能力的少出,孤寡老人五保户不需要出,这个同姓同村这么多年,第一次达成一个共识。只为了门前的那条路,不再泥泞。
我大爷最喜欢的就是坐在胡同口,守着那条五冬六夏总是泥泞不堪的路,看人来人往的人,然后数落世道,数落几个儿女不孝,还会数落不听话的弟弟妹妹,以及已经故去几年的奶奶。他总说,奶奶在世时,不会过日子,才引得他们都过不好日子。
听到他的数落的,都是乡里乡亲的,大家瓜扯葫芦蔓的,都是亲戚,谁好意思反驳呢?于是,大爷的家事变成了村里公开的秘密。大爷数落了一辈子,数落最多的就是门前的路。晴天爆土扬长的,雨天就是连日的泥泞。下雪没人扫雪,雪后上面是泥水,下面是积冰,更是伤了不少人。
大爷唠叨归唠叨,但却从来没有想过去改善这条路,一向过日子非常仔细的他认为,这是别人家的事情,自己等着沾光就好。
他绝对想不到,在他弥留之际,只一天时间,挖土机就开到村头,一车一车的炉灰渣被运到这里,待挖土机挖开路的浅层土,紧接着翻斗车将炉灰渣倾倒,然后人们用铁锨将炉灰渣摊平,往返的车,再将炉灰渣压实。这样就修成一条路,这条路虽然不是柏油马路,但因为炉灰渣花费少,不粘鞋,不存水,村里的人们都非常满足。大家都在各自门前忙碌着,将大块的耙到边上,尽量将路整平。
大爷是那天晚上九点多从医院回来的,鸣叫的救护车,引来了村人的围观。大家都在窃窃私语,纷纷议论说:谁谁要不行了。
这时,村里的路正好修到大爷的胡同前,刚刚铺好的炉灰渣,还没有被压实,车行在上面非常颠簸。我并不知道昏迷的大爷是否感觉到,他是否会看到他走了一辈子的路,此刻已经换了新颜。他并不知道,但我们却很快就感觉到了。
大爷出殡的那几天,经常从大爷家走到奶奶的老院。两个都临街的房子,斜对着,相距只有一百来米。奶奶生前,两个人顺着东西路,一南一北地坐在路边,也是这个村的风景。奶奶故去之后,老院一直空着。这所房子是父母修建的,自然归属父母所有。父母将房子修葺一新,然后在院子中铺上红砖,用水泥勾上缝隙,这个过程中,锯掉了原本当篱笆的几棵树,最初20多棵槐树,历经三十多年的风雨,此刻只剩下东南角的五棵。或直或斜地擎向天空。
我和母亲姐姐一起收拾老房,几年没有进门了,房间里落满尘土,清扫的我们,很快被粉尘包裹了,大家都咳嗽不已,但都坚持着。这几间房子对于我们来说,并不是一个稍事停留的地方,这里承载了我们太多太多的记忆。
老院的院子没有围墙,最初树枝子做的栅栏,现在留存了五棵树,而我们小时候,这里则是挨肩的一列小树。
小树的旁边就是我们村最宽的大街,当时感觉车来车往的,好繁华呀,现在再看只有不到十米,狭窄的就像一个小胡同。小时候并不知道去抱怨路的泥泞,反而泥泞难行变成了我们的乐趣。
下雨了,我们在雨中玩耍,鞋子一下子就陷入到泥水中,拔了半天,只拔出光光的脚丫,然后再一起去寻找被泥水掩埋的鞋子。每每这时,母亲会站在门口骂我们,她可能在担心,万一淋雨生病了,又要花钱,万一鞋子坏了还要重新做。但我们并不懂得母亲的担心,反而跑到更远的地方,你追我赶,甚至那些爬出来的蚯蚓、蜗牛、泡桐的叶子,都变成我们的玩具。邻家的枣树上,被雨水滋养的枣儿,发散着诱人的清香,在邻家老嫂子的怒骂声中,我们塞了一嘴的枣子落荒而逃,却不成想滑倒,摔一个屁股顿。引来老嫂子的大笑。母亲亦探头张望,忙冒雨笑脸去道歉,而我们则继续摘几个,然后跑几步,摔几跤地,全然不顾身后的目光。
这次回来,又是枣红的季节,红红的枣儿挂满一树,但却没有一个人守在旁边。老嫂子住的土房,坍塌的一半。院墙也早不见了踪影。疯长的茅草,香椿树,姜不辣占满了院子,蜜蜂蝴蝶悠然而至。恍惚间听到了老嫂子的怒骂,回转身,一片残落,映衬着丰收的希望。逗弄出两行泪。
仍记得我们都跟随父母去到城市生活,再回家只是寒暑假。虽然我们穿上花裙子,却没有城市女孩的矜持,一样跟着一起长大的小伙伴疯跑。有时,奶奶会唤我跟她去赶集,集市在三里路之外的乡里。就这样的路,坑洼不平的,我们要往返走着去。去的时候,我一蹦一跳的,回来的时候,则蔫头耷拉脑。奶奶却不会,她始终精神抖擞的,尤其回来的时候,拎着买的鸡蛋和水果,保证回到家一个都不破。
冬天,东北风一吹,土就被冻上了,一条条车辙可能会保留一个冬天。走在上面非常硌得慌。有时去村东头姥姥家吃饭,饭后,姥爷会背着我把我送到村西头的奶奶家。一路上,我听着姥爷均匀的喘息声,却不懂体谅他的辛苦。他并不宽厚的背,背过我们姐妹四人,甚至我们姐妹还为姥爷背谁争吵过。每每看到这些,姥娘总是指着崎岖不平的路,让刚刚干活回家的舅舅也背上一个。她生怕很少回家的我们哭,一哭就哭碎了她的心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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