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进时光之城散文
一到星期天,就有很多人从城市的不同方向涌来,向二手市场聚集。
在立交桥的侧边,远远就能看到人海,摊位一个接一个,迂回于街巷和小院的边边角角显然已经不够占了,摆摊的人群一直漫延,顺着马路通到立交桥下的另一端,尽头停着一辆城管车,做了明显的界限。摊位朝着45度的方面拐过去,那里是围墙。与立交桥紧挨的地方,有一道不大的豁口,人们可以从使用率并不很高的几条铁轨,以及铁轨两边大小均匀的青石子上跨过去。接着,从另一边的豁口出去,便是宽阔的马路,它的整洁把二手市场的糟杂一下子挡了回来。
在二手市场开放的每个日子里,铁轨不过是一道明亮的界线,将卖旧工具的与旧衣帽的隔开,让卖古物的与卖旧鞋的相互平行。你可以看到,这边的青石子上铺了布,躺着论克出售的鹿茸,那边几张破旧报纸上边随意摆放着一双或几双已经脏乱不堪的鞋子,有的鞋带松开,好像刚从谁的脚上脱下来一样。不知道被谁翻旧的书报在铁轨上让风掀动。摆摊人是一幅悠闲神态,有的干脆就跑向了别处。铁轨旁边,一截丢掉的烟头,几件旧衣服,旧吹飞机、旧电扇,看上去怎么都不像要出售的货物,更像是某户人家生活的展览。
走在铁轨的两侧,脚底被青石按摩,铁轨变成了一把长凳,坐在上边的人越来越多,我路过他们时,忽然想,假如这条铁轨忽然像火车一样走动,把这些人运走,会是什么情景?
我一直怀疑这些小商贩的真实身份,有些旧物明显不可能再形成市场价值,它们为什么被人执著地摆在那里?这些旧物,他们被什么样的人使用过,用成现在的样子,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摆摊中的一位老者,他只摆一堆旧衣服,两只款式不一的鞋子,它们看上去孤独、落寞,像是单身的人在等待自己的另一半。
我常常怀疑这些人是为了制造诗意与风景而来的,这位老者就是这样,他把旧物摆在那里,并不担心有谁会拿走,也不担心火车忽然穿过把它们碾碎,他独自涌入人群,去看葫芦摊,他最爱那花生大小的葫芦,不管价钱合不合适,先捏在手里,葫芦上边已经浸了摊主多少的汗液与时光,变得温润,闪耀着光华。很快,就有无数只手从人与人的缝隙里插进来。老者虽然没有谈好价钱,却一直捏着不敢松开,他已经得出经验,一旦松开,这东西便立刻没了踪影。许多东西的交易就是在这样的状况下完成的,买它的人往往还没想好是否需要这件东西,就交了钱,在离开的时候,他一脸得意,“这不好买呢,是从一堆人手里抢来的”。二手市场,最不稀缺的就是独一份的东西,也经常因此酝酿出“抢”的乐趣。
远远看去,一群上了些年岁的男人围着个小摊,让人好奇,去得多了,才知道那是在出售黄色光碟,封面暴露火辣。退休老人是这里最热情的顾客,很多人只是围着观看,他们的目光里燃烧着不肯老去的情欲。
旧书的数量最为可观,价钱也便宜,五块钱可以买到一本原版图书,有些只要一两块钱。它们有的曾是某个图书馆的珍藏,虽然流落至此,可上边的印章还异常清晰,有时候还夹着借书卡,卡上写着某些人的名字,那些字和它们组成的故事在那些人的心里不知道还有没有印记。看到旧书的感觉很欣喜,它们虽然已经失去了新书的纸香,却让书更有书的味道。我有时会喜欢一本书上留下的陌生名字,那些人用不同的线标出的一些美丽的句子,好像能看出,这些句子像石头一样激起过旧主人心湖上的涟漪。有些是赠书,不知道为何沦落至此,我将它带回家,它躺在书柜里,赠者在扉页上的赠语,某人赠予某人,至今还散发着诚恳。更多的书最后的境遇都是当作几毛钱一斤的废纸被变卖,又被人挑中,它们躺在二手市场的摊位上,好像在等待重生。也许,一本旧书蕴藏着的人世的滋味与温度远远超出了我的了解与猜想。
在不少临时搭建的小屋里,成堆散落的书只售一元两元,部分有破损,或者有污渍,但大多印刷精美,保存完整,有的竟然达到了十成新。有几次,我把书带回家,邻居问了好几遍才相信,这确实是我买它们的价格。对方忽然问,书既然这么贱,你还写作干什么?她这一问,让我忽然不知如何作答。我对旧书的喜爱,是缘于获得的满足感,能在一元至五元的价区里找到我喜爱的作品,它给我带来的欢喜大于买到一件漂亮裙子。回到家里,我给它们包上新的书皮,像是家人远道归来的一次沐浴更衣,再请它们入住于书柜,并决定有生之年,决不将它们遗弃。对于书的廉价,我几乎没有以作者的站位来思量。直到在那些摊位上看到朋友的书。想起他创作时的艰辛,书出版时的欣喜,他一定想不到自己多年的心血是这样的境遇。我触摸书上他四处征求意见最终确定的名字,感觉在角落里躺着的不是书,好像是他的孩子。听说,很多国人是不读书的。有时想,人们出书应该像读书那般懂得节制。
木料与树根的摊位是我喜欢的地方。人们仔细打量着,认真挑选,相中以后讨价还价。我喜欢这些根须,也喜欢我的丈夫从中挑选木料的样子,他观看、摩挲,直到找到最中意的一个。回家后,他用在工具摊位上买的极便宜又极简易的工具,对它们进行切割、雕刻、打磨。很多天后,另外一个奇异的物件形成了,跟原本的木料好像没有一丝关系。它们有着天然的形态,让我觉得那块木头里好像本来就住着那样的形象,只是别人没有发现,被我丈夫发现了,他把这个生动的`灵性的形象从一块平庸的木头里挖了出来。
几年中,我只要能挪出时间,就会去二手市场。一些老地方多出新的摊位;一些摊位上又添了新的旧货;那些旧衣、旧鞋子仍旧在等着它们可能永远也不会出现的主人;黄色光盘的出售点更加红火。大夏天,穿着厚外套的人迎面走来,向我展示里边的旧物,是几部手机。他满脸神秘地问,要吗?贱着呢,偷的!我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他已经钻进人群,走远了。
铁轨上摆摊的危险可能被人意识到,后来被拦截。我这才发现地道桥的存在,之前它的功用大约更偏重于厕所,以至于现在还会跑出浓浓的气味来。人们在幽暗的灯光里摆摊,行人在不同的摊位前来回转悠,不断搜寻、发现。那些旧物和这些人好像沉进了一座时光之城,都变得沉旧了。但它们必竟不够体面,在城市扩张的同时,这个市场来回转变着它的形状,规模,因而看上去越来越拥挤,人满为患的样子。我心里想着除去卖书的,除去卖工具的,除去卖木料与工艺品的,那些旧物摊真的没有存在下去的必要,可这么多年它却一直那样存在着,不管市场的规模或者可占用的地点如何变幻,它们都拥有着一席之地。它们的主人一年又一年以出售的名义将它们展览,也许,这些摊怕它们一下从货物沦为垃圾才这样做的。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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