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落的黄昏散文
当傍晚的阳光转过屋角,斜斜地照在晒得干裂的场地上,我收敛起平日的顽劣,站在墙角的阴影里,敬畏地仰望着站在场地上的阿爹。阿爹侧着身子,让阳光直射在病者患处,嘴里念念有词,往患者身上涂抹着什么,一脸庄严及虔诚,患者也是一脸虔诚,像在举行某种仪式。阳光在阿爹身上幻成光环,眩惑了我的眼。
我知道阿爹是在给人治疗一种叫“蛇丹”的病。蛇,盘旋蜿蜒;这种皮肤上的丘疹像蛇一样爬行的病,一旦在人身上合拢,这个人命就休矣。这是阿爹经常说的。我恐惧地看着病者腰部即将合拢的“蛇丹”,似乎看到死神的利剑已经出鞘,泛着森寒的光。阿爹像祭坛前的圣者,庄严地作着法事,天地乾坤,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一时完毕,阿爹嘱咐来人明天一定要在日头落下之前再来;同一句话一再重复,似乎那是个生死攸关的时刻。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日头落下之前是个清明世界;一旦日落,邪祟出入,妖魔当道。阿爹那郑重的嘱咐给我小小的记忆烙下了这个清晰的分界线。
太阳很快落到了山的那头,天并没完全暗下来,西边的云彩依然瑰丽,阿爹在原地伫立了好久,黄昏的风吹瘦了余晖下阿爹的影子。
给人看“蛇丹”只是阿爹偶尔的善举,更多的时候阿爹坐在书桌前,做着他的日常工作。
书桌,在这个偏远乡村属于奢侈的名词。
我的视线刚及桌面,桌上厚厚的一叠叠被岁月熏黄的书籍,从时间的彼岸来到此间,沧桑沉郁。阿爹伏身坐在书案前,戴着瘦骨伶仃的眼镜,白发白须,手握毛笔,一张张泛黄的纸上留下蝌蚪般的符号。这个印象深深地镌刻在我的记忆之墙,经过几十年的风吹雨淋,依旧鲜明。当我第一次接触“鸿学大儒”这个词时,第一个进入我脑中的印象就是阿爹。
我并不识得那些“蝌蚪”,我自以为不讨嫌地在阿爹身边打转,好奇地看这些“蝌蚪”游弋在阿爹的岁月里,怡然自得。阿爹抬起头慈祥地说:“阿媛,出去玩。”
阿媛是我的小名,只属于阿爹一个人的小名。在一把小木椅子的靠背后阿爹用毛笔写下我的小名,我以笔画的繁复来区分姐姐的椅子。没人呼唤我的小名,除了阿爹。这个椅背后笔画繁复的“蝌蚪”是阿爹敲在我童年岁月的印戳,包括阿爹教我背的那些书。
我带着敬畏翻着阿爹的书,“哗哗”的书页搅动了静止的空气,屋中浮漾着腐朽的气息。就像所有年高的祖父宠爱自己年幼的孙女一样,阿爹疼爱地看看我,拿起一本书,让我跟着念。我尖脆的童音把阿爹暗哑的方言一字一顿推到屋顶,“赵、钱、孙、李,周、吴、陈、王……”
我也跟着念“人之初,性本善……”从阿爹赞赏的眼光传递到我舌尖上的这些毫无意义的方言字音,增加了我在小伙伴中的威信。
不论年幼,村人一例尊敬而谦卑地称阿爹“王家爹爹”。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正确的称呼应该是“王老”。而在乡村僻野,这个称呼亲热又尊崇。
过年时,那些“蝌蚪”由阿爹的笔下游向各家各户的大门、院墙,阿爹伏在书桌前的身影越发佝偻。我想问问阿爹,那些“蝌蚪”有一天会不会变成青蛙。然而我的声音落进村人稠密的道谢声中瞬间淹没了,红红的纸片映红了阿爹的脸。我踮起脚尖,努力为阿爹磨着墨,努力够近那神秘的殿堂。阿爹偶尔把笔尖放进嘴里抿一下,唇间留下一道黑黑的.墨迹。原来村人说的“肚里墨水多”就是这样子啊。我避开他人的眼,偷偷蘸了一点墨放进嘴里。有点苦,有点涩,看来不是谁都能喝墨的。我仰着头看着忙碌的阿爹。透过窗口栅栏的阳光把阿爹的身影投射在墙上,放得很大。
夏季的昼日特别的长,吃过晚饭,天光仍旧不肯灰去。阿爹微闭着眼,坐在檐下的藤椅里,一手捋着长及胸部的白须,一手在记忆里摸索,半明半暗的光线在阿爹多摺的脸上起伏。我叫:“阿爹!”阿爹似从梦中醒来,有些茫然。我再叫:“阿爹。”阿爹把我抱到膝头,看着消黯下去的天空,说些天干、地支类我听不懂的话。我曲起稚嫩的手指,接过阿爹手上的游戏;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数过去,软糯的方言是手指上弹奏出的音符:大安,留连,速喜,赤口,小吉,空亡。很多次目睹村人微躬着身子一脸虔敬看阿爹数手指头,我在旁噤声屏气,生怕气息大了,冒犯了不该冒犯的。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唯有不知才更加触碰不得。而我坐在阿爹膝头,稚拙的童音把这个游戏“不可说”的神秘与畏敬破坏殆尽,阿爹宽容地对我笑笑,说声:“去玩吧,阿爹累了。”阿爹总是以这句话结束跟我的游戏。
我慢慢退出阿爹的世界,天光已黯然,回过头,看到阿爹又微闭起眼,手捋长须,长须里潜藏的智慧随天色灰去。夜幕完全降落下来,阿爹的身影在苍茫的夜色中逐渐凝成了一点孤寂。
冬天的夜很长,也很冷,风张狂地从屋门前走过,我全然无视,敏捷地爬上阿爹的床铺。与阿爹紧邻的奶奶的床铺是火线区,我不敢触碰。只因老天造人时过于匆忙,少给了我那么一点要紧物事,奶奶的怒火殃及我这无辜的池鱼很多很多年。而我是阿爹的“阿媛”。
阿爹床铺的角角落落都藏着新奇的故事,我总是翻了又翻。“阿爹,再讲一个,再讲一个啦。”阿爹捋着长须,身躯随着我的摇动而晃动,皱纹里流淌的笑意鼓动着我的痴缠。白娘子偷盗仙草,沉香劈山救母,梁山伯与祝英台变成了蝴蝶……这些美丽的传说像冬夜的火,温暖了一季的风;还有那些穿白衣的善良的女鬼,那些精灵一般的狐狸出没于我小小的世界;更有关东马贼,劫富济贫的“梁上君子”澎湃着我幼嫩血管里的豪情。阿爹雪白长须里抖落的故事点亮了无数个阴雨的黄昏。直到邻床的奶奶不耐烦地驱赶我,那些在屋子里叱咤的人物才逐渐退守到我的记忆深处。安歇了——我要回到父母的房间。
父母的卧房与祖父母的卧房之间隔着一间大大的厨房,这个房间与那个房间门缝里透出的一线灯光像茫茫宇宙里的随时可湮灭的两点星光;我快速穿行在茫茫荒野,盯着前方的一点光亮,不敢转动视线,悄无声息,生怕脚步重了,惊动了蛰伏在黑暗中的什么。跨过门槛,迅速把门在身后合拢,似乎要把什么关在门外。很多年后,我独自穿行在人生路上,远方的亮光明明灭灭,甚至很长一段时间看不到光亮,恍惚穿行在儿时冬夜的厨房,黑暗处随时可能蹦出什么来把我吞噬了。阿爹的故事是身后的一星灯火,孱弱却温暖。
冬天渐往岁月深处走去,阿爹离开床铺的时间越来越少,而散落在床铺角角落落的故事羸弱得没有了生气。
在某个放学后的傍晚,大雨滂沱,我远远站在廊檐下,手里的伞跌落在地,檐瓦上滴落的雨滴很快打湿了我。场地上一堆燃烧过的物体还在冒着烟,家人进进出出忙碌着,没人理会我,没人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我幼小敏感的神经第一时间就知道了——阿爹走了。这个世上唯一叫我“阿媛”的人走了,只剩下了椅背后失声的两个汉字。我已识得,那是一个祖父对一个不待人见的孙女的全部厚爱。
大雨滂沱着,似乎没有停歇的时候,雨幕延伸至遥远的远方,黄昏陷落在这片茫茫雨海中,无力挣扎。那堆冒烟的物体上滚落下阿爹的手抄书,弱火蚕食着泛黄的纸张,那些“蝌蚪”永远地游去了。
阿爹的黄昏永远永远地沉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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