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这座老屋,这座泥土垒筑的草屋。
我的整个童年都在老屋度过。屋外,远山在云雾里的轮廓像一方青瓷釉面的笔搁,方田里整地的邻居燃起的火堆里飘出淡蓝色的烟波,挺拔的杉树和成片的竹林将飘来的烟波隔成细长的烟霭。门口种了一排李子树和一株枝干弯曲的桃树。奶奶用竹片和一些方形的桑树木条依势做成简易的栅栏,栅栏圈出一块半月形的小院子,栅栏外边种了一丛黑里透红的墨菊,栅栏的外围夏天奶奶种了红薯或者土豆,秋冬时节种白菜苗或者萝卜苗。与邻人家相隔一个小沟,中间是一块小石板铺就的小桥,小桥延伸的尽头也被一整排的李子树掩映着。清晨,深黄色的太阳在屋檐上临照。黄昏,蛋清色的夕阳在小木柱的窗格上沉落,屋檐上偶尔掉下的麦秸秆上沾着雨水和青苔。
老屋是破旧而凋敝的,麦秸秆做成的屋顶上有夜半栖息的星光和月色。奶奶圈出的半月形小院渐渐地长出了一地绿衣,竹篾编织的鸡圈里母鸡在鸣唱蛋歌,羽毛油亮的公鸡也在护持似地低声哄唱着。屋外的墙上还印有几个褐红色的方框,方框里的字迹被岁月锈蚀得不成样子,墙角有悠然爬过的小蚂蚁和从绿色的缝隙里长出的细草。爸爸说,这样的屋子不堪久居,于是披星戴月地在老屋后面的空地里修筑了那时村子里唯一的平房。房子修好后,爸妈劝奶奶搬上来和我们一起住,她只是笑着摇头。没有人知道她喜爱老屋的理由是什么,我也不明白奶奶固守老屋的原因。那时候的老屋光线并不明朗,而且屋内木结构分隔成的居室也已经剥落下一些细碎的木屑。
也许,我喜欢的是老屋给我的感觉,或是那李树花开时里我自由地躺在月牙形的小院里吃奶奶从壁龛里拿出的饼干?或是我在屋内午睡时眉目隐约间看到奶奶用旧弃的书贴在墙上的那些字和图画;或是梦里那些撕咬着竞逐跑过老屋门口的猫狗?我说不清楚,但是我记得我当初对文字的喜欢就来自于墙上这些经了雨水就发黄的纸,我画画的天分也来自于这些文字配的小图。那时候我还是穿着小胶底鞋到处疯跑的娃娃,我会为学会奶奶教的几句三字经而极为高兴,每次踏进老屋奶奶听见脚和木质门坎踩出的声音就知道是我来了,在那捏制得规整的炉火上她在为我们烤花生,又或是在砂锅里煮了些酸菜豆粒。
迁出这栋房子后我看到老屋的屋脊上长出了一株手指大小的梧桐苗,还有觅食时偶尔在屋顶歇息打闹的鸟儿。我不再欢腾地在李子树下踩踏,老屋墙边不远的桔子树终于不再结出甘甜的桔子,在第二年就倒坍了。那树春来就会开出云朵一样柔软花瓣的桃树也生病枯死了,孤零零的枝干誓要筛落一夜的“星光”才甘心。老屋渐渐地变成老旧得让人无法翻阅的文字,墙上被雨水冲刷的地方垮了小半堵墙。那天我的.眼睛里充满了喜悦和期待,我想这样奶奶就会搬来和我们一起住,天阴的时候也不用在那把竹椅子上孤独地坐到天黑,她可以给我讲老屋远处的那笔垠崖的来历,我可以平静地听她唱我没听过的小调,而她又一次地拒绝了我们。
上五年级后书本上的知识让我感到厌倦,记得有一次在挨过父亲一顿竹鞭后我站到老屋墙下开始哭泣。我仰头看到那穿过墙体的圆木上长出鸡冠一样的菌,霉湿的墙壁上仿佛要生出几朵暗花,我在这霉湿的墙壁上仿佛看到了很多东西,是未成形的妖怪,又像是受了委屈的丑小孩。这时我听到屋内下了门杠子,开门出来的是奶奶,她的身形佝偻得如同深秋里的一束红廖,怀里抱着那只从钟家寨买来的小猫。那只猫儿有好看的眼睛,乌云一样的皮毛,它被我无理的窥视看得不自在了,敏捷地从奶奶的怀里逃跑了。木门上的黄铜门锁还在不停地晃着,栅栏上的青色瓜蔓上优雅地开出一朵南瓜花,像是留声机上金箔色的喇叭。门口有谈笑走过的学生,也有从远方归来的游子,奶奶总会问起是谁来了,她会不断地追问我去外面做工的爸爸要归家的日子。
在我念初一时,我喜欢拿古文到奶奶的院子里背诵,在那些旧了的栅栏将一切喧闹都挡在了外面,栅栏内是我自己一个人的世界。我进屋时奶奶正在午睡,而那只猫温顺地睡到她边上的被子上,被子没有盖住奶奶侧睡的背,我将被子轻轻地提起又深深地揶了一下,像小时候奶奶每次给我盖被子一样,生怕我冻着了。
老屋进入从未有过的空静。我看到奶奶在李树下烧纸钱,原来是经常来奶奶老屋串门的舅婆去世了。纸钱燃起的残烟和紫红色的檀香柱映衬出凄凉的滋味。我的心变得沉甸甸的,我害怕奶奶也离开我,我害怕那破空而来的悲伤和孤独将我压倒。
在我十五岁那年奶奶终于同意搬来和我们一起生活,而就在那年深冬,她永远地离开了我们。老屋一下子变得那么凄清,穿过李树漏在院子里的阳光像一朵金色的裂痕。我站在树下面,带着柚香味的洗衣粉泡泡在我的脑海里滚烫地翻转、碎裂。那个挑着红色小灯笼和小金鱼的货郎,背着竹篓子卖豆腐和麦芽糖的姑娘,还有那微笑着吃李子的哥哥和喜欢站在石臼上逗我的伙伴,招呼我进屋从壁龛里取出糖果给我的奶奶,还有那些年爷爷手写的家谱,爷爷用过的半截墨和一方砖红色的砚台。我会在光影错落的时候站在这些李树下,在这破敝的老屋下回想我童年在这个老屋里享用过的每一份温暖和每一份孤单,直到一只鸟儿抖动了昨日枝头上的花朵,又自唱自答地飞远。
夏季的大雨过后,老屋的墙体被雨水泡坏了,老屋后面又倒了一堵墙,这座和老屋有关的愉悦仿佛随那晚的暴雨一起流走了。纵然这些年爸爸尽力在修补,然而老屋的墙体已经老旧不堪,它无法再生出什么奇迹。老屋倒坍的地方长出了几丛牛筋草,偶尔有几只蜗牛爬过会留下浅浅的痕迹。我在每年回家都会进屋里转一转,只可惜我小时候的乐园里面现在正被一群放肆的鸡和两只优雅的白鹅霸占着,我从泥墙缝隙里看它们啄食。这时我内心里的老屋是寂静的,像是我眼里从未流出的泪水,在它残破的身躯下,我像小时候扯着奶奶的衣袖,扯出了我和老屋的回忆。那些被在岁月里被隐藏的部分和空出的部分都不吭不响地凿在我的心坎上,老屋的一切在初露的晨光里生长在岁月的微光里湮灭。屋檐上的雨滴落,将我的头发一寸一寸地打湿,将我的眼眶打湿。
时间久远,很多事情都已经记不清了。老屋变成一个孤独的影子出现在我远游他乡的梦里,直到远方的龄儿给我看她家的老屋时,这些温柔得如同蜗牛触角的回忆才被翻找出来。我和她谈论着要将她家用石子垒成的老屋翻修一下,在屋内添一层水泥沙子,然后重新刷一遍墙,要在檐下挂两个明亮而色调温暖的灯笼,要在柚子树的旁边种些山樱,修筑一个木质的栅栏,等我们都上了年岁不喜欢再拆掉。我说,我要把她腌制好的鸡爪子放在老屋的墙根下,要在院子里摆放她种的海棠和玫瑰花,我想给她一份她想要的岁月静好和一份相守到老的陪伴。
她说她不想破坏老屋的美好。正是这一句话狠狠地戳疼了我,我豁然明白奶奶当年不愿离开老屋的原因。因为那个屋子里满满当当是长辈们相爱到别离的最后依托,是藏满他们生活点点滴滴的物器。也许屋顶会长出野草,窗户上的纸会被风吹破,橱门会掉漆,雕花的床也会走样,就连那条嫁妆床帏上的花也会黯淡,可那却是他们与旁人无涉的相守和美好。
等到那一天,当岁月也不留情地在我脸上留下划痕,在此之前我想和龄儿有个温暖的家。我想把余生的爱和光阴慢慢在这座属于我们的屋子里慢慢消磨掉,等到我们都老掉牙,白了头发,我们还能相守在屋里和周围的一切慢慢老去。等到那些遗漏的美好都静下心来的时候,我要将这一刹老屋的情怀都画到灯壁上,到那个时候如果我先她离开尘世,我的不舍会变成一盏灯和我们的老屋一起陪伴她。我将用我灵魂喜悦的微光支撑她的余生,直到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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