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龙游铁路桥遗址公园行走记
轮渡。水鹤。站台。火车头。铁路桥。
这些旧时场景如同穿越了漫长而幽深的时光隧道,纷纷呈现在眼前。若是不看介绍,我甚至无法说出它们的名字,铁路桥遗址公园里,我站着,凝视着,连同绿铁皮的火车车厢,老式的信号灯,以及大型的浮雕图。这时候,日影在风中婆娑,江水在桥下默然东流。
时光忽旧,连心也开始泛上了微黄,仿佛落在朵云轩信笺上的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实在记不起来,我究竟在哪一年曾随着祖父沿着铁路去十里之外的小镇的。那时似乎正值半壕春水一城花,又似乎有夹竹桃密密层层的沿路绽放,白的,粉的,开得腻人。因为太小,记不清季节,也无意去看风景,只踏着枕木有节奏地蹦着,跳跃着,银铃般的笑声老远也可以听见,哪里还会去留意火车是否已经疾驶而来呢?不知是哪一瞬间,只感觉到才被强劲而有力的手使劲地拽开,庞然大物般的火车已转瞬驶过,留下了震天的声响和呼啸而过的车影。我就那样被吓得面如土色了,打着颤,怎样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回过头来怯怯地看祖父,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我,冷竣的,凛然的,全没有了平时的和蔼与慈祥。
那是唯一的一次,我看见祖父的盛怒和威严。我不敢走近他,只老老实实地听他的话去沿着铁路边上的小路走,再泥泞也走下去。
多年以后祖父再说起这件事来,他深深地叹息着,他说直到现在依旧心有余悸,怕那一刻稍有闪失,便有了永不能挽回的遗憾。我在他的叹息里看他深邃的眼睛,那一刻,它如同一潭深水,却满盈着他最简单的心。
我在公园铁路边沿的长椅上坐下来,眼前有七八岁的孩童正趴在铁轨上,是要听听火车是否已奔赴而来?还是调皮了,与伙伴正嬉戏?
阳光与树影在眼前闪烁,黑色与白色交替着,仿佛黑白电影里无声而朴素的画面。我看见青葱的自己正沿着铁路边上种满夹竹桃的小路安静地行走。那一年,祖父已经离世,他再不会牵我的手,再不会带我去小镇。我心里却明白,以后所有的关切,再抵不过那一年那一刻他的眼神,那么冷竣,那么惊恐,却那么温暖,那么宠爱。
时光多无情,不知不觉间已经染黄了自己,连记忆也开始旧了,旧成眼前一株光着枝桠的梧桐树,才春意盎然,转眼红销绿减怕秋声,始终隔了一层悲凉。
当昨日种种一一沉入旧时,时光深处,我听见了自己深深的叹息声。
是谁在说“一朝春尽红颜老”的?小哥的脸上,我真的再也看不见当年属于他的青春飞扬了。还一直记得他穿着白色上衣飞快地骑着单车时年少轻狂的样子。那时候,他的面容清秀,眼光澄明,连声音也是清稚的,他开口唱“耶利亚,神秘耶利亚,耶利耶利亚……”的时候,我无比迷恋,只恨不得是他手里那把吉他上的一根弦,只随他的拨动而跳跃。可是,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的发有了点点斑白,他的脸上有了浅浅的皱纹,他的眼,溢满了沧桑?仿佛瞬间已经老了。
时光忽已旧。我突然想不起来那些往事曾经怎样充斥着我青春年少的岁月,又怎样如蜻蜓点水般轻轻地一掠而过。
站台上,我安静地伫立。这是一幢四层的单间房子,深红色的墙体,白色的窗,盘旋而上的楼梯,最显眼的是楼顶两个巨大的字:龙游。我实在记不起旧时的龙游站是不是这样的,我隐隐能想起的只是那时候它的拥挤、颓败和残破,还有不远处两排红砖的房子,绿色的门,房前种满了高耸的水杉,一到冬天,水杉的叶子总细细碎碎地落了一地。
我是在站台上送别小哥的。那时候的站台于我,是远方,也是征途。当小哥收拾行囊出发去很远的地方读大学的时候,我的眼里落满了憧憬和羡慕,心里只想着若是可以一起随他去该有多好,该有多好啊,却怎样也不会去想那远方到底有多远,那征途将如何漫漫,只拉着小哥的手,撒娇,执拗地说要一起去,全然不理会一旁沉静的父亲。
汽笛响起。小哥拎着行李出发,他的目光坚定,脚步铿锵。父亲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出门在外,照顾好自己。只一句,我已经愣住。仿佛那一刻才明白过来,站台上也有分别,也有如同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的伤感;也终于知道,此去经年,我们各自终将遗落天涯,久久不相逢。
真相逢了,年华已经旧去。工作繁忙,琐事羁绊,他是不是还会如那年一样热烈地边弹边唱?那把吉他也旧了,弦上锈迹班驳,弦纽已经松懈,共鸣箱早已老化。我在他注视吉他的时候看到了他清瘦的面孔,他站在我的面前,那么安静地看,眼光浩淼。
倚着站台的栏杆,俯身看更多的铁路元素,有片刻的恍惚。冬天的晴光里,小哥飞快地骑着单车,连后座上的我的红裙子也飞了起来,那是年少的我们——旧时光已经涉水来了。
一定是铁路建设发展得飞快,眼前闲置在遗址公园里的众多铁路元素才显得如此陈旧。我沿着绿色的车厢一节一节地走过去,看过去,仿佛在慢慢地走一条穿越时光的隧道,隧道里,旧时蒸汽火车正汽笛声声,呼啸着夺面而来,磅礴的,雷霆万钧的。
我又想起她了,这是多么相近的场景,不是吗?那一天,我心急火燎地奔跑着,沿着火车车厢一节一节地找着,终于在末节车厢窗边找到了她。依旧是清扬洒落的马尾,流转的美目,宛如璞玉的皮肤,但我看不出她眼里有一点点的恋恋不舍,相反,写在她脸上的离开的决心如此坚定,如此决绝。汽笛已经响起,我用力拍着车窗,大声对她喊着,希望她可以留下来,只为一个爱她的人。
她还是走了,义无返顾的。我站在空阔寂寥的站台上,呆呆地看着远去的火车,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我们几乎形影不离。那一年,我24岁,她23岁。时光有多旧啊,旧得我已经记不起当他赶过来时对我说些什么话了,我唯一可以记得的是他满脸的失落和绝望。这个年轻帅气的小伙子,那么高的个子,在人群中站定,如此耀眼,却又如此忧伤,如此悲凉,他的眼泪疯狂地落下,但是他,终究没有哭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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