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晨醒来的时候,听见一两只鸟在窗外啼啭,声音清脆悦耳,音符在窗帘外面滚来滚去,像孩子们玩的弹子儿,把整个清早闹得五彩斑斓。躺在床上,随心所欲地翻一些书。每一本书都卧在床头,叽叽喳喳,它们有被重视的欲望。拿起一本,又一本,看着那些熟悉抑或陌生的名字,摩挲着或厚或薄的纸页,想象他们躲在文字背后的或美丽或丑陋的容颜,我觉得内心安然,世界怡然。
已经上午九点了。外面很喧闹,各种各样的声音潮水一样或涨或落,近了,又远了。我听见一个小孩子在哭,她的母亲或奶奶高一声低一声地在责骂着他。他定然满脸泪水,小嘴巴张得像一只小瓢一样委屈。会有一两个行人走过他身边,诧异地望他一眼,然后匆匆而去。三轮车声,汽车喇叭声,狗叫声,把世界搅得很热闹。
天气预报说,今天是晴朗的。这样一个冬天,天空能有一张晴朗的脸,是一件值得欣悦的事情。繁忙的工作之余,不得不面对的应酬之外,能有纯属于自己的一整块时间沉思冥想,是很庆幸的事情。我一直钦敬于老家的庄稼地,那些庄稼们,一直在土地里沉思默想,它们思考着,不用眼睛,不用嘴巴,只用一颗纯净圣洁的庄稼心,思考着。
此刻,我像一颗干瘪的枣子,孤零零地挂在城市的墙上。时间伸出长长的手臂,把我从故乡那株枝繁叶茂的老枣树上摘了下来。我想起池塘边洗衣服的女人们,东一言西一语,声音爽朗清澈;池塘边洗澡的孩子,溅起一串串水花,水花上乘坐着一串串笑声,那些笑声时常会溅进我深夜的梦里,醒来时,枕上会有划过往事的痕迹。
我常常游荡在田野里,和那些庄稼一起度过四季。有月亮的晚上,我成了一片孤独的云朵,在飘荡着。没有月亮的晚上,我是一只自由自在的虫子,独自在田埂上晃来晃去,我觉得我更像一只行走着的庄稼,枝叶郁郁葱葱,根系深扎于大地,早晚我会结出属于自己的果实。我坚信。
田野里的庄稼长得多么好。它们安静地立着。一些小虫子躲在庄稼下面欢快地叫,随心所欲地叫,独唱,合唱,对唱。女唱,男唱,男女对唱。之于它们,生活真是一件值得歌颂的事情。我认真聆听着来自大地深处的声音,听着听着,觉得自己就像一只站立的虫子,和它们一起,享受自然安谧,世间安然。
二
收到友人一封信的时候,内心有不期然的惊喜,那封信像一只白鸽子,穿越过层层阻隔,跋山涉水,终于飞到了我身边。它静静栖落在我案头,与我默然对视。我感觉到了它来自内心的温暖,宁静恬淡的眼神,抹平了我内心的褶皱和躁动。而放飞它的主人,在距离我数千里之外。她定然有同样温暖宁静的眼神,在异地他乡,开成春天里的一抹风景。花呀,树呀,都成了衬托她的舞台道具。
她站在文字中央,像花蕊站在花心,成了万紫千红的春天的形象代言人。
天空此时是阴冷的,四面冷冷的风箭一样,毫不留情地剌入了你的骨缝中来。这是一个冷得要命的冬天,据说是几十年来最冷的季节。有几个流浪儿冻死在垃圾桶边儿,他们的死在很多媒体引起了热议。那五个活泼可爱的孩子,小小的尸体,剌痛了麻木的神经。他们小小的灵魂,在向天空飞跃的一瞬,不知可否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儿一般,想像过喷香的烤鹅,温暖的壁炉,火光中祖母慈祥和蔼的脸。他们在飞跃天空的时候,可否会在小小的.心里,充满了恨……大家议论过后,照旧过自己的日子,没有阳光时,就享受暖气,没有暖气时,就享受被窝。别人的灾难永远是无关痛痒的谈资,这世界如此喧嚣,又如此善于遗忘。
生活一页页被光阴翻了过去,我们身上的枝枝叶叶也越来越枯萎。而我必须每天六点钟准时起床,骑着电动车,和同事约好,攻克近三十分钟的路,到我所工作的乡村中学上班。出发时,天是黑的。我们在冬天最黑暗的时刻,冻得全身瑟瑟发抖,一路走一路慢慢聊着天。树还没醒来,安静地沉睡在大地上,两边是密密麻麻的鬼魅一样的庄稼。乡村小路,铺了一层柏油路,却很狭窄。对面的人走过来,若不开车灯,便有相撞的危险。
我们在黑暗中摸索前行。总会有一两次,和人相撞,或轧在一块砖头上,摔倒,受伤,爬起来继续前进。想着教室里,有几十双眼睛星星一样璀璨闪烁,在等待你的到来,内心是充满力量的,小小的挫折也损不了自己的激情。就有一次,我摔得很重,胳膊肘和腿都受伤了,一瘸一拐走进教室里时,学生的眼光是惊异的。我若无其事,继续辅导他们上完早课。等下课铃声响起时,才陡然发觉,腿上的血把裤子都洇湿了。
同事和我一起去诊所包扎,边包扎边絮絮责怪我的死心眼。我微微一笑,不说话。之于职业,高尚的人是做不到的,只是内心安然,善待值得的人,就是我的人生座标。
三
记忆中,总会有一些刻在记忆深处的人事,鬼魅一样如影随形。我喜欢在春天看桃花。有时一个人,有时很多人。那么多桃花,开得凄艳,迷离。我在桃树下走,会有一阵风突然就把那些花刮落,花瓣纷纷扬扬落在我头发上,肩上。那时,我想起葬花的女子,她不仅在葬花,需要葬掉一场含苞欲放的爱情,或者一场繁华的春梦。
有一天读书,偶然邂逅一首民歌,里面的一句词如醍醐灌顶,就那样打动了我,“妹相思/不作风流到几时/只见风吹花落地/哪见风吹花上枝……”,那是一个暖暖的午后,我在阳台上读书,这一句话像一个咒语,将我久久修炼来的平静打回原形:哪见风吹花上枝?是的,开败的花,凋零的人,从来失去不可复得,就像花,你知道风会把花吹落,可风能把花重新吹到枝头,那花,还是旧时花么?还能重新恢复到旧时,娇俏鲜美的模样么?
闺阁里的女子,硝烟中的老相片,铜镜里的眼泪,被胭脂红粉装扮一新的脸蛋,沿着一条漫长又漫长的路,像花瓣一样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一首古筝曲自顾自悠然地响着,落花随流水远去,鸿雁伴落叶而老。我眼前出现很多褪色的鸳鸯图案的苏绣,变得发白陈旧,拍一拍,有细细的尘埃在阳光下舞蹈。旧事如一面镜子,终于照出太多的落寞和苍凉。
风吹花落地,风不能吹花上枝。多少女子像花,只能开一个春天。我的乡村,一辈辈人来了复去。我常常坐在一棵花树下,像站在一个个年轻过的,又苍老的女子身旁。我看见炊烟中的她们,灯光下的她们,小院中的她们,在我的影像世界中,浮幻出一张张清晰而复模糊的脸。
四
这是一个美好的上午,远方的你可以看到我的沉默。安静坐着的我,心里在演绎一整座世界。草长莺飞的春天,我在田野里奔跑,爷爷的白头发,我的红衣服,庄稼的绿行头,土地们的黑衣服,它们有着多么和谐的搭配。跑着跑着,我跑过了自己的少年,跑过了自己的青春,爱情成了一溜烟的风景。在这无休无止的奔跑中,逐渐地,我像一颗远离家园的种子,从饱满变得干瘪,从飒爽变得颓废。
事到如今,我还在怀念那些童年时光,那是我一生中最喜欢的节日。我常常在我的田野里,奔跑。有时我自己,有时和同伴一起。我们甚至在绿色的麦地里打滚儿,快乐得像一只只可以四处栖落的绿蚱蜢。如果可以,我多么渴望能够继续奔跑,像我童年的时候,为了一只花蝴蝶,或者一只漂亮的虫子,继续,奔跑过一整座童年。那只红黄相间的蝴蝶是多么美丽呵,跑着跑着,它就不见了,
我在空荡荡的田野里放声大哭。爷爷也不见了,周围的行人也不见了,只有漫天遍地的绿庄稼,一棵棵睁着诡异的绿眼睛,不怀好意地盯视着我。
那时,我放声大哭起来,暮色渐渐笼上了田野,我篮子里的草只有薄薄的一层,我为了一只蝴蝶迷了路,夜色越来越黑,蛐蛐在幸灾乐祸地叫着,一只乌鸦火上浇油地在哭丧。我抓起一块土坷垃,向那只乌鸦砸去,它飞走了,我的恐惧却继续存在着。我坐在桥头,蜷成了一团,觉得四周全是不可预测的灾难,我被一场绿色的灾难给淹没了。
直到月上柳梢头,母亲喊哑了嗓子,来到田野找我,把我背回家。她的背好温暖呵,我就像躺在一整座月亮上,哭得累了,昏昏欲睡。那些光阴,一起一伏的一整个童年的光阴,一直有着被母亲背在肩上的温暖和踏实。我望着月亮,感觉自己离她好近。世界是安静而和平的,世界被母亲背在身上,像一座大山把她压得很沉重;而我,伏在她背上,整颗心幻成羽毛一般,很轻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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