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坐在我对面,一张简易木床的边沿,干净饱满的前额,在悬于书桌上方的白炽灯的映射下,泛着微微的亮光,昭示着他非凡夫俗子一个。
果然,随着话匣子的打开,我得知他曾是北京大学的一名高材生,而现在是某省市的一名法制报记者。
与他相识,纯属偶然,我们都投宿于一家环境比较优雅的私人小型旅馆,房间相邻,晚饭过后,我外出散步回来,怎么也打不开我房门的锁头,他也正好外出回来,见状,便主动帮我摆弄,终于将房门打开,于是有了晚上我们之间的交谈。
“我是恢复高考之后的第五年去上北大的。”
他没说“考上”。原来,他所在县的重点高中有一个优秀生的推荐名额,当时的候选人有两名,一个是他,一个是本村与他从小学、初中直到高中都是同学且在高三上学期确定了恋爱关系的霞。
“那你们称得上青梅竹马了?”我插话笑问。
他回我一笑,不置可否,继续往下说:
“霞得推荐的可能性比我大,复习期间,她几次模拟考的成绩都比我好,又是市级三好学生和优秀干部。她的家境好,我的家境差。我私下跟霞商量,说让我主动退出吧,你去上,而且,上北大是你一直以来的梦想。
可霞坚决不干,说让她退出,她可以凭着实力考进重点大学。还说,不是担忧我没实力,而是为了保险起见,从长远看,我进北大深造,也比她更有优势,更有发展前途。并说,到时给她寄一枚北大的校徽留作纪念就行了。
我说,即便得到上北大的机会,我家里兄妹多,自己又是老大,其经济条件几乎不允许,这点你也清楚。可她让我放下思想包袱,说我可以利用业余时间和假期在学校勤工俭学,她也会尽力给我必要的援助。
她是个说到做到的女子,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独自到校长办公室要求退出候选人名单,理由是我比她更优秀,而且她不想放弃人生难得的体验高考考场气氛的可贵机会。在难以决策的情况下,有人主动退出,问题变得简单明了,校长自然求之不得。这样,上北大的人选就非我莫属了。”
“在去大学报到前夕……”
“那她最后考上北大了吗?”我急于插话。
他显出极惋惜的样子,并轻轻摇了一下头,说道:
“她仅以一分之差与北大失之交臂,但也考上了某直辖市的一所重点大学,且进了一个很好的院系。”
说到这里,他脸上似乎突然飘来一朵阴云,目光也暗淡了许多。缓缓续上刚才被我贸然打断的话题:
“在去大学报到前夕,我们相约故里的清溪河畔,我问她为什么坚持这么做,她说只因为爱我,她了解我的为人。”
“那你在为人方面最能打动她的是什么呢?”我忍不住好奇心,像个记者似的打探。他说:
“她认为我是个正直、善良的人,稳重又有头脑。她还回忆了一件我几乎忘记了的事。她说,一次在学校团支部会上讨论某班一个男生的入团问题时,组织委员读完这个男生表格里所填写的内容,除她举手表示同意外,其他几个支委纷纷发言表示反对。原因是,这男生在亲属‘于何时何地犯过何错误’一栏,写了他爷爷整天爱扛鸟枪上山打鸟的事,并用上“不务正业”一词。‘不务正业’? 这还是好人?坏人的孙子能批准他加入纯洁的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吗? 在一片反对声中,他勇敢地站了出来,通情达理地说,爷爷是爷爷,孙子还孙子,爷爷的事不该影响到孙子,何况上了年纪的爷爷,只是爱扛枪上山打鸟而已,说‘不务正业’是言过其实且过重了。嘿——”说到这里,他的眼神亮了起来,同时脸上的阴云也飘走了,接着道:
“霞说,当我说完这一番话后,会议室里先是沉默了几秒钟,接着大家都鼓起掌来,认为言之有理,于是那位差点被简单幼稚又近乎僵化的思维枪毙掉的男生获得全票通过。”
我向他投去赞许的目光。但顷刻间,他的目光又黯淡了下来,沉默稍许,他重拾话题,忘我而动情地给我说了他爱情故事当中最刻骨铭心的一段,这回,我没有插话,没有打断他。他说:
到北大的第一周,我就给她寄去一枚北大校徽,她来信说要好好珍藏。
她每个月都匀出自己生活费的一半来寄给我,信也坚持每个月至少两封,一直坚持了三年。到了大四的上学期,钱仍如期如数收到,信在开学之初收到一封外,却突然不再来。我疑惑,我写信,我追问,可每一封信都如石沉大海,没有回音。我想,她一定是跟我一样学业格外忙碌,一定有她的原因,便不再写信打扰,等到放了暑假,去单位实习之前,再弄清原委。
而就在放暑假之前,一天我突然收到一封电报,上面的电文,简直让人如五雷轰顶,写着:“霞病危,速返。”怎么回事?寒假见面时还是好好的。
回到家,听了霞的'妹妹的诉说才得知,原来,大三下学期,霞就得了病,白血病,只是怕我担心,对我隐瞒了而已。大四开始,她根本没返校,而是到省城一家医院住院治疗去了。每月化疗两次,几个月下来,头发掉光,人更虚弱不已,就在暑假前夕,病情急转直下,高烧不退。
我回到家,她已咽气半日,没有等到我来,不过,我相信她一定能感受得到我在她的身边,因为之前她放于胸口紧握拳头的右手,凭谁用力也不能放直掰开,而我到之后,在她额上轻吻两下,两道眼泪立刻从脸颊缓缓流了下来,抓起那条原本扳不直的手臂只摩挲一会儿,就松软伸直了,拳头也缓缓张开,这时,我,包括一直守候在她身边的亲人,都知道为什么她一直紧攒拳头的原因了:我三年前寄给她的那枚北大校徽,正安稳地躺在她的手心。
她离去后,我把她的照片放大,镶于镜框,披上黑纱,挂在床头,每日陪伴,好多年都没从失去她的痛苦和阴影中走出来,现在也还是,自然也就无心再谈恋爱。期间虽有人给我介绍女朋友,也有漂亮女生主动近前,但不是我不满意,就是她们不满意。我不满意她们,不是因为她们不好;她们不满意我,是担忧我心里没有一角能装得下她们,担忧日后体验不到甜蜜的夫妻、家庭生活。有的一来,就要求我撤下房间里前女友的遗像,可我办不到,这是一个曾经那么爱我,我也那么爱她,又有恩与我的人,我一辈子都得把她牢牢地装在心间,爱,尤其是那刻骨铭心的爱,是不能忘记的,谁要是不能接受我,我宁可不跟她交朋友。所以,直到现在,还是单身。
哦,听完这个男人凄美的爱情故事,我很为他惋惜,又深深地感动,感动之余,又有所遗憾:是啊,刻骨铭心的爱,是不能,也不应该忘记的,然而逝者已逝,活着的人是否就应该像苦行僧一样,永远活在阴影中呢?
他已深陷情感的泥淖,难以自拔,又重情报恩,我原不想评说,但忍不住还是劝说了几句:
假如你的霞,泉下有知,一定不希望你这样,她一定愿意你获得幸福,过得开心,轻松前行。我以为,你只要把她深深地记在心里就行了,那黑纱摘下,那遗像藏好,腾出心灵一角,容纳新的爱情。
他对我所说,不置可否,他不是一个轻易表态的男人,尤其在一个陌生女人的面前。但我却隐约看到从他眼里投射出来的那一线亮光,脸上也晴朗了许多。
从这刻起,我知道并深信,这个曾经那么理智的男人,他一定能从阴影里走出,一定会开始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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