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既已作出,实施起来就不再犹豫。这符合你一贯的行事风格:坚定决绝而很少瞻前顾后。
枯索干裂的手指拧开“百草灵”的黑色瓶盖,就是启开一道幽暗森严的死亡之门。
在此之前,这双厚实的手掌紧握四轮车黝黑执拗的舵盘,在乡间为数不多的官路上奔突,像是对禁锢的命运做殊死的突围,引来农人艳羡的注目。愤怒的镢头从你的掌中获得快意的深入,老朽的犁杖在夕阳中踽踽前行,凌厉的砖石因它的码放而成幢幢简易的平房,在山梁上迎风伫立,昭示一个村庄略有改观的贫困。
对于肉体,禅家鄙视道:丑皮囊!而你的手掌,让我见识了皮肉的粗粝与不朽,像金刚不坏之身。突起的老茧、深陷的纹路以及粗大的骨节仿佛纵横起伏的峁梁沟壑,微缩了农人生命的苦难。一双手定格了一个或一层人的一生。人活一双手。命运就是如此繁复诡异而又无比简洁的。重要的是,这手掌曾在妻儿柔滑的肌肤上做过温情细腻的流连。比如许多个寒风吹彻的冬夜,比如集市上女儿伸手够要的寒碜时刻。
去年夏忙时,一场骤雨后,与秋苗一同破土而出的还有许多无名的草芽。你把“百草灵”按照说明的比例勾兑摇匀,注入浅绿色的喷雾器,然后背上肩头。那日午后,你就在后坡的豆田里喷洒农药。作为作物的必要陪衬,杂草也是生命。一面无草的土地是异常的。而你用自己的劳作宣判它们的枯萎、败落和死亡。事实上,做了村主任的你已经荒废了农事。或许是村务繁钜,这种高投入低产出的农耕劳作,在你看来已不过是维持生活的轻飘的鸿毛。在一个急功近利的时代,对土地的艰辛侍弄和它缓慢的回报,业已与世事时局格格不入。
后坡是村庄的坟地,是先人们一劳永逸的长眠之所。一个人死了,这里是他最后的归宿,一如他活着时,故土以丰厚的贫瘠对他的抚育。你无心关照夕阳投放在衰草与墓碑上的荒凉,只因田间的杂草与豆苗交织盘结,勾心斗角,仿佛你丛生的心事,需着力去料理。天擦黑时,你迈进家门,将药具靠放在上屋的墙角。而那瓶残剩的农药,却被你鬼使神差地锁进了木制的工具箱,像是收留一则神秘不祥的预言。你想,等来年开春,再把它喷洒到点缀着油菜花的麦田里。
然而世事往往难以逆料,正如很大程度上我们难以扭转积重难返的命运。谁都没有想到,在这个春天依然遥远的飘雪的清晨,你手持一瓶启封的毒药,意欲了结自己的生命,如同处死一根卑微的荒草。你来自尘土,必归于尘土。你仰面,一饮而尽,粗大的喉结艰难地上下蠕动了几下。然后,你蹲在地上,背靠着一袋谷物,静候死亡的降临。药味苦烈,是死亡的气息,你拽过棉衣的袖口抹去嘴角的残液。你想,或许当死的惨痛足以淹没生的悲苦,活着才是一件可以使人承受的事情。
而死亡是不可尝试的。在一条没有归途的路上,你渐行渐远。
当通村客运凄厉的鸣笛在西梁上响起时,你的心头不免悸动。这声音悠长战栗,仿佛来自另一世界的不可更改的召唤,又似一眼黯黑的、深不可见的洞隧。那一刻,你的意志已不为自己所有。你缓缓站立,抬脚走出,转身掩门,冒着风雪向那道车门走去。车上有邻村或乡里你所熟识的山民。你用更爽朗的笑声和更热情的问候跟他们打招呼。你找了一个临窗的位子坐下,窗外是被大雪覆盖的故乡的山野。你异乎寻常的神色自若,背影被靠椅挡住,头发和衣领被雪水浸湿,略显狼狈。短暂的停留后,车辆终于发动了。在滑溜的山道上,混沌的天地间,它艰难地向县城驶去,像一位蹒跚的父亲。
朔风裹挟了雪絮,在苍茫的天地间翻腾飘旋......
这一年你45岁,正值壮年。
这一天是正月初十,年味渐歇。因为降雪,村巷里人畜绝迹,只有乡人门楣上的春联在风雪中瑟缩颤抖,发出刺耳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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