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就想写写笛声,但一直无从写起。去年终于有了写作的由头,纷飞的思绪被黑夜的笛声牵惹得柔肠百转、乡思悠悠,可是当时只是一任遐想的羽翼飞翔,并无及时落笔成文,想来至今又是搁置许久。今夜旧事重提,连缀成篇,聊且以补心中的缺憾。
我县城的房子在六楼,很少去住。去年暑假,我携妻带女到哪里小住了几天。生在大山,长在大山,向来是住不惯城市的,城市于我多少有点隔膜和陌生的感觉。你看,白天车水马龙,市声喧嚣,夜晚霓虹氤氲,燥热无比,我是颇感烦闷的。
一天晚上,我在厅里徘徊,记得老是睡不着,大概是失眠了,我怀疑这就是城市失眠综合症。据我观察,大概城市很多年轻人都这样吧,夜生活特别丰富,几个人打麻将了,聚友喝酒了,到公园散步跳舞了,到灯红酒绿的地方唱歌消遣了,通宵看电视剧了,熬夜玩电脑游戏了,上网聊天了,网上炒股、捣鼓期货了等等,不一而足,各忙各的一份儿事。而白天倒全是一个样,那就是睡懒觉,一觉睡到老晌午才慵懒地起床,洗漱,吃东西。这很有点“早晨从中午开始”的味道。总之,那一夜我失眠了,大概晚上十一点钟吧,隔窗望去,对面楼上好多个窗子在窗帘的掩映下亮光莹莹,灯火朦胧,我知道那一夜像我一样晚睡的人应该不少吧。
正在这样想时,远处突然传来了悠扬、飘忽而又清晰的笛声,凭敏感的听觉我可以迅速判断那是竹笛发出的声音。城市的夜晚不算清静,更不配宁静、寂静了,隔窗就能听到忽远忽近的市井的喧嚣,诸如车声,人声,流浪狗的惨叫声,不知是什么铁器与铁器的撞击声,偶尔也能听到急救车拉长的揪心的警报声等等。但于所有声音之中,那清脆缭绕,深情绵长、婉转悦耳、韵律柔美、意味醇厚而又略含一丝感伤的笛声,却一下子明澈我的心扉。仿佛淙淙的溪流流过草甸,就像清新的山风拂过面颊,犹似蓝天白云的倩影投射湖心,宛如蝉儿的鸣啭响彻幽谷山林……总之,那一夜我不可抑止地在那突如其来的笛声中陶醉了,心如止水,虑如清流,俗事偕忘,杂念顿消。我不能精通音乐,我弄不清楚那是什么曲子,但我思想情感的溪流却是被那笛声引绕撩拨得曲折逶迤,无限遐远,绵绵邈邈了。
我在想,那深夜之中的弄笛之人是谁呢,主人公是男是女呢,他或她有着什么样的人生故事或经历呢,他或她想在深夜的笛声中流露一种什么样的情愫呢,当然这一切都不得而知。不过我意识中固执而武断地判定,他或她应该是一位超尘脱俗、情趣高雅、勤习古典诗词、偶或舞文弄墨、深谙寂寞韵味、最好还常常保留一点思乡清愁的才华男女。这是我臆想之中最理想最满意的答案了。
当然你应该也能聪明地推测到,如果你读过一点唐诗的话,那一夜在悠扬清澈的笛声里我想起了一个人,一首诗。那自然就是李白的《春夜洛城闻笛》,诗句是这样的:“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这阵阵悠扬的笛声,从谁家中、从谁的窗子里飘出呢?随着春风飘扬,传遍洛阳全城。就在今夜,听到那哀伤的《折杨柳》曲,能不勾起我的思乡之情吗?”于是你知道,由那夜的笛声和李白的诗句我思乡的浓郁清愁在都市的夜晚徐徐飘起,继而蔓延开去。
我在想,每一个住在城市的人都应该有一个最初的或乡下或农村或大山深处的老家,大多的城里人都多多少少会在城市的奔忙中时不时想起老家、亲人,尤其是不再年轻或花甲或古稀或耄耋之年的白发爹娘。城市很美好,但故乡终是难忘,令人留恋,叫人魂牵梦萦。因为那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土一田,坡坡岭岭,沟沟坎坎,粗茶淡饭,破衣烂衫,曾经抚育我们成长,曾经留驻我们童年少年生活天真烂漫的烙印,曾经镌刻下我们人生最初的美好,还有苦辣酸甜、悲欢离合。
我们住在城市,岂不多少有点像无根的浮萍?因为细加探寻琢磨,我们的生命之根仍深植农村的黑土,你想,我们多少代的祖辈不都安息长眠在故乡青山之巅、绿水之畔蓊郁的苍松翠柏之下吗?你再想,自从你离开老家到城市工作或居住的那一天起,老家就一直在反哺着你,喂养着你,今天爹送来红薯、白菜、萝卜,明天娘送来青菜、豆角、玉米糁,后天爹娘托人捎来大豆、花生、核桃、柿饼和干菜……城市和农村好像有一根永远也割不断的脐带,是乡下老家源源不断地为城市输送着吃喝和营养。因为那割不断的联系和血脉相连的亲情,于是日里夜里飘渺的乡愁就会在一些城里人的心中冉冉升起,当然也包括彼夜彼时的我。
再说,其实城市也挺脆弱的,着名散文作家余秋雨先生就曾经写过这个话题,并引起过我情感上的强烈共鸣。不仅仅在某些物质的供应方面城市对农村有着天然的依赖性,更重要的是农村是城里人永远的生命故土、精神家园、心灵的栖息地。你想,人在城里生活,可心常常会在老家的什么地方徘徊游荡,甚或老是牵念老家的什么东西。可能是一处山楂林,可能是一片庄稼地,可能是一座山,可能是一条溪,可能是一棵树,可能是一簇花,可能是一口老井,可能是一弯小径,可能是一轮落日,可能是一缕炊烟,可能是一只可爱的小狗,可能是一头枣红的老牛,可能是母亲一声乳名的呼唤,可能是一个季节鸟儿的鸣啼,可能是父亲一根经年的烟袋,可能是几代人住过的几间老屋……你可别小看了这些东西,乡愁乡情常常为这些琐碎的东西所系,乡愁乡情的物质外壳往往是小的不能再小,而由这些琐碎零星的物事所发酵的乡情乡思乡愁却是异常的热烈、醇厚和浓郁的。
不是常说叶落归根吗,是的。人终有一天要老去,大多人也终究想在老去的那一天魂归故里,入土为安,这是我们国人的习俗和心理惯性。“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不是有这样伤感而美好的诗句吗?大概故乡总在期望我们踌躇满志、意气风发地离它而去,也总在翘首我们终有一天的宁静、恬然、无声的回归吧。
你看,在都市的夜晚,在悠扬的笛声里,我的一缕思乡的清愁果如故乡的那一缕炊烟一样,袅袅升腾,曲曲绕绕,缠缠绵绵,穿越近水远山,千村万岭,最终消散在群山之上,田野之中,消散在老家遥遥天际的云霄深处。
谁家玉笛暗飞声?竟引得我黑夜的思绪来了这样一次遐远的飘游,竟让我以这样一种特殊的方式对故乡做了一次深沉的跪拜和深情的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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