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国庆长假铁定的回老家。
九月三十号提前买好了客车票,谁料天公不作美――妻调侃我父母命苦,儿子想帮帮忙天都作怪――雨从一号的早晨下起,从呼市一程下到兴和,淅淅沥沥沙沙啦啦越下越大。在县城里阻隔了两天,第三天早晨豁然见到了太阳,然不时有流云从瓦脊尽头漾起,好不叫人望天心忧。下午四时许,约好的一位亲戚开车带我上街买些肉食果蔬等,接上刚从呼市坐车回来的四弟,爬山趟水,躲石绕坑,勉强把我们兄弟俩送到村边。
四弟跑到村后的那块洼地里找父母,我在铁栏门前等着。太阳从黛青山的山凹缓缓落下,雁阵呼应着飞过头顶,衔走了夕阳的最后一缕余光。一股凉风掠过石头院墙向我表示问候,不由地缩紧膀子打了个冷噤。邻居一家仨口在村西南的坡地里起山药,左上方的一点深棕是低头吃草的马或者骡子,田头发点白亮的是胶轮车的木质部分,胶轮车的下方是割了半块的莜麦地,青白相间,微微荡漾。邻家小女儿的红衣裳给寥落清冷的村庄增添了几许诗意。
往年过了国庆大田都已割完,回来也就帮着起几天山药。母亲说,今夏村里遭了雹灾,灾后一场透雨冼伤,莜麦、胡麻等作物二次分蘖,看着寒雁南飞,再等不得黄了,地上割的、地下挖的都集聚到了一块儿,分外受忙乱。割了半天莜麦,右手手掌和无名指端鼓起三个水泡。我割地的速度远不及四弟,我和母亲刚到地头,他一个来回已经割下来。一遭地割下来,夹克衫脱到了地头;再一遭下来,又把母亲给加穿的一件秋衣丢在了田间的界石上;终于把最后一镰撂到地上,展起腰痛痛快快舒了口气,迈开脚步的时候,感觉小腿那么沉重,双脚像被大地拖拽着。
看着父亲弓腰打捆时迟缓的动作,瞅着母亲步履蹒跚的背影,不敢想象一年接一年,这一个又一个人使欣慰亦或怚丧,但总是叫筋骨泛愁的秋天都是怎么抗过来的。割地的活儿,再有半天我肯定支撑不住了。帮家里做农活记忆最深的是2005年夏天,回家锄了三天地,腰酸腿困手腕麻,蹲下站不起,站起来蹲不下,双膝脆在地垄间往前挪,到第三天的下午,实在坚持不住了。晚上父亲说,单位工作忙,你明天回去吧。那一次,我带着内心的自责逃离了村庄。
起了一天半的山药,右手上又添了一个水泡。原先的三个都拧破了,刚开始铁锹把触上点儿就生疼,破皮渐渐干硬了,细土兜在里头也没了感觉。下了三天的连阴雨,夜里反潮,一天的太阳等于白晒。土湿粘锹,包住了钢铁锐气,藏在土里的山药贪恋泥土的滋润跟腿肚子额外要劲儿。以至回来都五天了,大腿下面的肌肉酸疼的连弯腰系鞋带都困难。
母亲双腿风湿痛,她用旧衣裤给自己絮了两条护膝,绑在本来已够臃肿裤腿上,双膝跪在地上边拣山药边顺手将锹挖的坑扒平。父亲累了,就地坐下来点了支烟抽。吸着烟,看着地上闪亮的果实,自我解嘲地笑笑:“爹就爱种地,看这满地的山药,不种那能有?”枯瘦的面颊上隐隐浮现出醄醉的神色。母亲不愿放弃种地的理由有三条:一是自食其力,得理。二是生就的庄户人,不像做工当干部的能退休,只要能行能动就得种地。第三条似乎是因为父亲。母亲说,你爹天生受苦的命,越到忙的时候越是一点儿病都没有,稍一闲下来就念叨着这儿疼那儿难受。我心里清楚,农忙季节父亲心里装着田地里的庄稼,等把庄稼活都安顿停当,心情松展了,筋骨、器管――身体的各个部件逐渐找回了自我感觉。
太阳离黛青山顶还有两丈多高的时候,父亲就嚷嚷着不让我们再挖了,怕天黑前收拾不回去。我们不理采他。他一个人赌气撤离,把堆在地上的山药按大小分类往袋子里装,嘴里叨叨着:“天短了阳婆落得快,管你们的哩!”连母亲也不愿听父亲的唠叨,生气道:“看见你们回来帮忙,他又不愁了,他以为你们能回多少天哩!”
吃晚饭的时候,父亲关切的问我说:“乏(累)了吧?老坐办公,田地里的活乍做一两天身子骨受不住。不着忙的,你俩能起多少起多少,七八天内冻不了的,我和你妈慢慢倒腾它吧。”
灯光下我不敢细瞅父亲皮包骨头的苍老面孔,脸上分不清是老年斑、日晒斑还是风沙磨擦的印迹,连同深深浅浅的皱纹,密密麻麻写满了岁月的沧桑。前几年,我曾力劝父母别再耕种了,拉扯成五个儿女,再怎么的也都不至于困住他俩。后来我改变了自己想法,这其中,二老的执拗劲儿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我逐渐想明白了,老人做惯了田里的活,一旦撤离心爱的土地,生命里不再有播种希望春天,不再有收获喜悦的秋天,会茫然,会有被土地遗弃了的失落乃至沮丧。心里头那根张驰有律的弦忽然间松弛下来,心念忽然间没了着落,很难说不是一件坏事情。
父亲的耳朵比母亲还背的厉害。母亲农闲时不上火,勉强还能和我在电话里说话,父亲几乎活在无声的世界里。平时就不大爱说话的父亲,沉默地面对着流逝的时光,就像一块高冈上土地,无言地承受着阳光、雨露、冰霜、雪雹,不管人家言肥说瘦,抱定那股子执着劲儿,生命不息,耕作不止。母亲不同,母亲认命偏又心强,她的双腿风湿痛一年比一年重,全靠吃药止痛支撑着行动。母亲毫不掩饰自己的苦楚和想活得轻闲一点儿的愿望,老常和我唠叨:只要消闲下来她的腿疼就能好一点。她羡慕我岳母一辈子坐享清闲,羡慕村里一个常年以有病为理由,丁点儿农活都不帮男人做的同龄女人。虽然如此,母亲心里总在担忧,一旦离开土地就将失去生活的依托,守住脚下的土地比跟着儿女们心里踏实。
吃过晚饭,父亲躺在炕上吸烟。母亲洗涮锅碗之后还得忙弄猪食。母亲叨叨说:“每三天就得弄好一大锅猪食,今年养得这头猪特别能吃,就没个它吃饱的时候。”去年秋田里没收成,连人吃的山药都不够,母亲说好从今年起不再养猪了。然而,我五·一放假回来,院里分明又拴了一头白猪仔。母亲看着我笑,笑得我无语,我冲着母亲无奈地笑。我的妈妈,我的叫苦说累心气一刻也不松劲儿的妈妈!母亲叙说,夏天锄地她和父亲把苦菜收拢起来回家喂猪;秋天等待田熟的间隙,他俩每天到田野里捋灰菜(一种野生植物)籽,除了日供日,还攒下四袋子晒干了的。母亲蛮欣慰地说,喂口猪,除了分给每个孩子一点过年,自己一年下来也能有肉吃。割肉吃一来不方便,二来也舍不得花钱。四弟提着猪食桶,母亲打着手电筒跟着出门,母亲蹒跚的背影深深地烙在我的心上。
走前的那天晚上,父亲抽着烟睡着了。灯下,母亲和我盘算着她一年的进项:树地款(退耕还林补贴)、种地钱(种地补贴)、两个人的低保、儿女们的孝敬。母亲笑着说,她并不是顾虑生计,只是不种地,到了秋天看着别人家的收成,心里会不舒服。而后感叹:“我们那一茬子庄户人命最苦了,年轻的时候走高级社,辛苦一年连肚皮都填不饱;土地下户后没好两年,税费一年比一年重,好年景还凑乎,年景不行打下的粮食不够交公家。你爹是党员,人老实,催税费的干部老让咱家带头。有一年我霸住不给,村主任带一伙人开箱倒柜往外装粮食。这会儿政策好了,种地不收税还倒给钱,可我们身体又不行了。”母亲下意识地按摸着双膝,感伤道:“说不准那一天,人想还做这腿也不让动了!”
母亲告诉我村里要移民,几天前乡里都来人做过了登记,往新县城西边的移民区迁移,盖五层高的楼房,每家收五万块钱,明年一开春就开工。“那儿住惯了那儿好,我们都这么老了,那儿也不去就守在村里”母亲说。我琢磨,人与人之间先天本没有太大的差别,差别主要来自于不同的生存境遇。生命的本质是活着,面对不可改变的生存境遇,好活赖活,都得活着;努力地活着,别无选择。对父母来说政策移民无疑是他们一次难得的改变生存环境的际遇,也不存在如何累及儿女的问题。然而,他们表现的竟是如此的淡漠。其实,村里移民的事下午我就知道了。下午去地时碰见在地里拔胡麻的老村长,停下来说了一会儿话。老村长感叹说全村现住十户人家共十八口人,我们邻居家的小女儿今冬出嫁之后,村里就再也没有年轻人了。乡里下来登记移民,要求户主未满55周岁,全村就一户人家符合迁移的条件,二老划不在移民之列。
尽管浑身筋骨像散了架,回家的两个晚上却都没睡踏实。父亲疲惫地呻吟和浊重的呼吸不断剪割着老屋里宁静的夜色。我在想,父母对土地的坚守,有爱的成份在内,但更多的是出于无奈。在村里大多数人家或受外面的诱惑、或因耕种算不过账决然放弃土地离开村庄的那些年,父母没有别的出路,只能一味地坚守,依赖土地和原始的耕种方式,艰难地供养儿女们读书,让儿女们一个接一个踏着他们的肩头逃离土地,离开村庄,寻找更好的生活。从这个意义上,父母原本是土地的背叛者,对土地越来越深的眷恋之情,仿佛是一种不自觉的救赎,因而消减了他们作为这片土地最后守望者的诗意。
想到诗意――我很羡慕那些乡土诗人们,羡慕他们能从土地里挖掘出那么多的优美诗情。我找不到那种感觉,我只能从父母耕种的土地里挖出一窝窝的山药,拣起撒落在地上的一颗颗红豆,掰下一根成熟的玉米棒子或者割下一个饱满的向日葵饼子。对我而言,故乡除了浓浓的牵挂之外,有的只是深深的忧伤。清晨飞雪,夜半惊雷,烈日下发蔫儿的树叶,水泥地上觅食的麻雀,举头蓦然瞥见的一钩弯月。都是打开思想故乡的按鍵。隔上一段日子,就想凝望故乡湛蓝的天空,就想聆听故乡星语的宁静,就想感受故乡的血脉亲情。然而,每一次回家去,未曾将脑海里的浮杂全都滤清、耳孔中的鼓噪全都洗净、心弦上的焦虑全都卸下,就急匆匆地从父母含泪的目光中逃离。
用不了多少年我将失去忧伤的归路,那时回忆将成为回归故乡的唯一途径。我满可以放慢节奏,试着把悠闲的心境、舒缓的情态带入劳动的场景。我可以为自己惊喜地发现放下手里锄头,跑上山冈逮几只蚂蚱喂食田垄间的一窝黄嘴巴小鸟;我可以坐在田埂平坦的石头上不紧不慢地磨着镰刀,观察山坡上分散觅食的一只只黑色斑点一样的寒雁(深秋时季从北方草原飞来的一种鸟儿,鸽子大小,俗称寒雁);我可以把铁锹插到地里,到荒野里拾回半筐干牛粪,在田埂边挖一个土灶,再拣一些干彻的山药蔓子引火,挑选地里最好吃的山药埋进灰烬里,蓝色的、飘香的野烟,让高天上的流云低迴,让清冷的夕阳微微陶醉,让静穆的山野充满温馨的诗意。
只是,在这诗意的天空下,我不知道该如何来安放父亲和母亲的音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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