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出正月,就有了二三月的感觉,中午的天气真暖得可以,外套风衣想脱下来了。花的叶芽正在孕育。柳枝儿柔软起来。我在路边绿地上见到一个人,一个熟人——原先我们大队的赤脚医生(大队卫生室“三驾马车”之一),他当时负责扎针,扎屁股或者往胳膊上打,打青霉素很疼。印象中,他打针时要消消毒,盛一碗热水,把针头续到碗里吸上一些,“嗤嗤嗤”打到地上去。然后,用针管把药瓶的管颈敲掉,抽上药液。打针的部位,拿块药棉擦上两下,打针,把药液推注到皮肉里去。这情形,忽然唤起了我内心储藏的某种记忆:身体的某个部位蓦地疼了一下。
论起辈分,我应该叫他“大爷爷”。我们沾点亲戚,他的爱人是我的表姐——我大舅家的姑娘。从亲戚的角度来讲,我该叫他姐夫,但我们庄从来有“灭亲不灭族”的讲究,所以我选择了一个折衷的办法,见了面叫他“大爷”,我们庄就这个叫法,省去了一个字,不是“大伯”的意思。见了表姐,在他家叫“大嬷嬷”,我觉得别扭。出了门我还叫姐姐,姐姐亲热地答应着。
他的牙齿快掉光了,腮凹下去,但不失热心地跟我说话,对我的话要歪着头,手搭在右耳上听,说耳朵背了。他问我的年岁,近日回家了没有,见我哥哥了不?不找话说,又说什么呢?他79岁的人了,腰已经弯的可以,头几乎要扎到地上去。
他的热情让我想起了那次找我的情形。他找我是一个秋天的下午,手里拎着一把撑凳。当他出现在门口的时候,我吃了一惊——记得好像听谁说,他去世了。道儿上听的话,真是听不得。我请他坐下,倒上一杯水,他跟我说些家里的事:老伴没了,病很急,是头上的病,好像是脑溢血。家里只剩他一个人,儿子不放心,在小区买了房子把他接来,好就近照顾。他听说我在这里上班,说很想我,来看看——什么也不为,就为来看看我。我能为他办什么事,他需要我办什么事儿?他走的时候,我送他下楼,他要扶着楼梯,挪着脚步,我忙替他拿着撑凳。三层的楼梯,他走了很长时间。我一直送他走出门厅。这个镜头,现在蓦地回到了眼前。
他当赤脚医生是大队集体时候的事情。那时候,他背着一个画了“十”字的小药箱,在麦收时候游走在田间,一面白地红十字的小旗随着他游走。农村土地分到户,生产队成为小组,村卫生室的人也换了一茬。这时候,他基本已经大功告成:两个儿子在他的教育培养下,读书读出了名堂,考进了大学,毕业后国家包分配,都有了自己的工作。在我们村,一门出两个大学生,只有他能讲出嘴去。这个喜欢在春联中用“五柳”二字的人,教子有方。孩子的出息,终于为这个家庭的翻身带来了机会。他现在能进城颐养天年,是孩子最好的回报。
不当医生了,他开始习练书法。他只有高小文化,但自有他的办法,一是讨还来一沓旧报纸,找来字帖比着练。再是村民有红白事,热心上门帮忙——帐房里用的都是村里的几个老古董(书鱼子),不但字写得好,喜簿乡帐的誊写,喜帐上墙的抬头落款,里面大有学问。他跟着“偷武艺”,胜得读十年书。再是年下春节农家门上贴的春联,写春联也是一个锻炼的机会,乡亲们送盒烟,或者拿包点心给他,大概就是报酬了。他自己除了搭上功夫,还有笔墨。人们多半对他是感激的,但也有人认为自己不嫌字丑,给他提供了机会,用今天的话说叫“平台”,就语含不恭了。大爷只读完了高小,我的“喝过墨水”的三叔见了他写的字,摇头不止,说,这是弄了些啥,就他识字?三叔这么义愤填膺,据说是因为“侵行”,还因为大爷好搭上茬,主家一请就到,或者不请也到。三叔是一只好写管,又懂喜丧帐房的礼数,就是人固执一些,认死理。脾气又大,很不好用。大爷不拿“架子”,能为人救急。当然让三叔很不忿了。他们见面说不说话,我无从了解,反正他们两人很“顶”。三叔已经走了,大爷还活着。他们的个性,举手投足存在了我记忆的褶皱里,随便翻翻,就成为我思乡的寄托。
大爷曾经求过我一件事。那时老父亲还在,他拿着一张白纸,A3纸大小,边切得毛毛糙糙的,质地脆薄,应该是白公事帐房用剩的纸张。他说,我写了一首诗,你给看看。你跟淄博日报混得熟,看能不能登登?我连忙仔细看,原是读出声的,却终于变成了默读——我泄气了。这也是诗?顺口溜还差不多,浑是墙报诗歌的口气,发墙报还差不多,还得是斗私批修的年代。可我一个做晚辈的,直接说出来多差劲。诗稿放在我这里,自然没有了下文。他也一直没有找我要,或者压根儿没打算要。倘若现在跟我要,恐怕我也没处淘换了。
大爷好“拿乔”。我有个二叔,论起亲戚,我该叫他姨夫,可是我只能叫他“二叔”,这又是祖宗的规矩。大爷跟他的“过节”,还是刚刚有了儿子那年,抱在怀里。二叔说,这孩子刚着长咧。这话是“种”在了大爷的心里。大爷跟我父亲闲谈时说起这话儿。他说这话儿的时候,两个儿子已经读了大学。他说,人怎么能论“长”“短”呢?长虫才说长。
我大爷的亲事,是我父亲和母亲说成的。大跃进那年,到处都有兴修水利的工地。父亲在临朐冶源水库工地出夫,人病了,住进了医院。带工的人是我本家的一个三爷爷,对我父亲很是关照,安排大爷伺候父亲。大爷的勤谨很合父亲的意,父亲起了给他做媒的心思,觉得我大舅家的闺女和他般配,给他说说兴许合适,就把自己的心思跟我娘说了。我娘跑了几趟腿热心撮合,这门亲事最终成了。这事在这里交代几句,不知合适不合适,反正我很感谢父亲,他的“闲说”,就跟文章中的“闲笔”一样,是生活中的油盐酱醋,让我嚼出了生活的兴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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