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教会我的第一个字是个“粪”字。
当时父亲坐在场边休息,他捡起一根树枝,自己先在地上写了一个,用手抹去,抚平土,然后把着我的手,一笔一笔写。父亲的手上有老茧,硌得我手疼。父亲只会写“粪”字。父亲常常说“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教我写“粪”字的父亲,耐性比平时好许多倍,古铜色满是皱纹的脸上有素日里少见的慈爱。不善表达的父亲拿用胡子扎我的方式来庆祝我学会了写“粪”字。
父亲一生只把两样东西当孩子疼,一样是土地,另一样是大黄牛。养土地养大黄牛是他一生最重要的事。
养土地的方法首先是积肥。父亲闲了出去转的时候,粪笼从来不离肩膀铁锨从来不离手。沿途零星的牛粪呀人的粪便呀都会用铁锨铲到粪笼里,用土盖得严严实实的挑回来添到自家的粪土堆上。我们兄妹也常常被命令一人拎一个父亲用藤条编的小篮子去山洼里捡羊粪豆豆。
积好的土肥我们得用架子车一车一车运到地里,一车一堆散布均匀,一铁锨一铁锨散开。粪土散好后父亲就犁地,把粪土翻到土壤里去沤着,若犁地后恰有一场透雨,父亲就会笑眉笑眼一段日子。父亲不喜欢用化肥,他总说那玩意儿伤土地。运送粪土和散开粪土都是辛苦的活,我们力气小也觉得枯燥无趣,便偷懒便糊弄。被父亲发现后果很严重,总会被骂上几天,教训我们的父亲眼睛瞪的吓人,话语凌厉的吓人。
“拉懒干家么!”父亲总这么说。乡亲们把游手好闲、好吃懒做、日子过的一塌糊涂的人叫“懒干”,相当于懒汉二流子。懒干是被乡亲们所唾弃的人。拉懒干的生活是被乡亲们唾弃的生活。
父亲爱土地的每一道工序都严谨——施肥不马虎,犁地很认真,种地不含糊,护地不偷懒。
父亲是撒麦种的好手,他左手端盆,右手抓麦粒,一把麦粒扇形撒出去,撒一把走几步,麦粒匀速出手,均匀落地,父亲干得投入而享受。麦田里有草是被父亲视为耻辱的事,“懒干”麦田里的草才会疯长,父亲是决不允许草跟麦苗争肥的。麦子抽穗转黄时,父亲一天几遍念叨麦田的麦子,他提前碾好场地,提前把家里所有的镰刀都磨得闪闪亮,提前把不多的钞票交给母亲念叨着要把生活办好点。父亲割麦也是把好手,毒太阳在头顶晃着呢,他在麦田里一蹲就是一天,镰刀闪啊闪,麦杆落了一怀又一怀,抽出一束,分成两半,麦穗头对头一拧,一捆一捆麦子就站在地里了。摞麦垛、碾麦子、扬麦子父亲都是把好手,他赶着拉石碌轴的牛在麦场里整天走,不吹风他也能把麦粒儿扬出来。收麦的时候父亲对我们比平时更苛刻,地里的麦穗得一穗不拉的捡回来,碾进场院里的麦子得一粒一粒剥出来,晒麦粒的时候我们得过一会儿就把麦粒翻一遍,直至麦囤装得圆圆尖尖,父亲的心才入了胸怀。
父亲说土地也得缓劲儿,于是早早翻了地晾着。有些人家割了麦子又二茬种上糜子,父亲便不耻,私下里说人家心狠,说地也得喘口气才行。一块地,麦子长几年又换了种玉米,不厌其烦地鼓捣。地也争气,我家的收成总比别人家好一些,父亲就有点小骄傲,侍弄土地也更精心。
对黄牛父亲是打心底里疼爱。一年四季他一把梳子把黄牛的毛梳得顺顺溜溜,边梳牛毛边跟黄牛絮絮叨叨。家里人吃的胡麻油都限量,却隔一段时间就煮一大盆飘满油花的白萝卜片喂牛吃。母牛生的牛犊子卖了被人家牵走,他跟了好一段路才折回来,我瞧见没人的时候他还用袖子揩眼睛,那么凶的人竟然哭了?!父亲爱黄牛胜过爱自己的孩子,这是让我们兄妹很生气的事情。
父亲是对土地对黄牛狠劲施爱的人,他爱的主动,爱的深情,爱的快乐,爱的感恩不尽。我们这一辈与父辈们比,更长于索爱。索爱的人,像追着太阳走的向日葵,响晴天风姿无限,阴雨天垂头丧气,收获靠天气碰运气。
田地里金黄的麦子勾起我对父亲的想念。想念之时,常常去田野里、麦埂边走走,看着渐渐褐黄的小麦,想起父亲收麦时无尽的欢喜,那时候他常常说丰衣足食就是好日子,他期盼我们兄妹长大后都过上好日子。田野广阔,金色遍布,麦香阵阵,我在麦田边坐了很久,明白自己永远走不出这田野,这麦香,这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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