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季节,拜县的雨会毫无征兆地落下,像难以掌控的情绪。初下时,雨点稀且大,不一会儿地上就出现铜钱大的水印。街上闲逛的人群不约而同地聚在店铺的屋檐下等雨过去,人们还来不及整理自己的头发和衣衫,雨势便一发不可收拾,哗啦啦作响,打破了小城的宁静。屋檐下不仅聚满了躲雨的游客,还聚集着许多大狗,大且温柔的狗,大多是店主饲养的,几乎从不叫唤,只是安静地坐着或趴着,一副慵懒的模样,已然习惯了雨的喜怒不定。雨水打在屋顶上,打在叶片上,打在水泥路上的声响混合在一起,纷乱,像豁然崩塌的时间。站在屋檐下,听着雨声,身旁坐着一只黑色大狗,它离我很近,就在脚边。它黑色的皮毛光亮柔顺,一声不吭,比人安静得多,一双满含善意的眼睛,像光滑的黑色晶体一样发着幽光,那目光投向街上的雨,它似乎正陷入沉思。
县城确实很小,主要街道也就四条,两两交错,街道两侧市列商铺:咖啡屋、餐馆、书店都有,房屋多为单层,不似大城市的高楼,最高的也才两三层,沿街排布,低低矮矮,轮廓极为柔和。在此处安然闲适的生活里,这些屋子仿佛随人,随狗,随一切生物在慢慢变老,慢慢地越来越安静,越来越自在。
店门口总会置放许多盆栽,有的就挂在屋檐下,用椰子壳当器皿,都是些热带物种,叶子郁郁葱葱,花也开得鲜艳,但并不热闹,繁茂里藏着深刻的静,一种生命赖以生存的静。也许是这里太小,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来得快去得也快,确实这短短的几条街,不出半日便可徒步走完。从清迈府坐车上来,要途经七百二十六个弯,一路跌跌撞撞,来到一片清净之地是值得的。要说这里有多么特别,实在说不上,我想中国国内的许多小镇会比这里美。但拜县迷人的地方,在于它的情味。
随便进入任何一个店,你都会得到尊重和周到的服务,在这个地方钱会花得很愉快。到达的中午,我跟好友去了一家当地人开的泰国餐馆,据说老板是有名的大厨。入店拖鞋,餐馆地面拖得干干净净,几把风扇掉在天花板上,以温和的速度送来惬意的风。一入店,老板就微笑着用中文向我们问好,老板娘也从后屋出来同我们打招呼。打开菜单,点了菜,老板会询问你的口味,喜欢酸一点还是辣一点?喜欢咸一点还是淡一点?我和好友面对面坐着,好友背后的墙上嵌了一面大大的镜子,我刚好可以从镜子里观看到厨师的一举一动。拿碗碟、切菜、洒佐料,他的一系列动作都很优雅,一身白袍,高挑修长的个子,让人觉得赏心悦目。菜一份份上桌,很美味,每一份菜都是他用心的杰作。看我们吃着,老板会轻声问,好吃吗?我和好友则会用力点点头,连道好吃。整个店面的装饰谈不上豪华,反而它非常简朴,普通的灰蓝色瓷砖,白色的墙面都旧旧的,但干净,这种干净里还散发出岁月的味道,一种陈旧的温情,一切都被时光打磨得更加光滑和平缓。室内的装修如此,人也是如此。我常常回想那个厨师,?回想起他俯身拿碗碟时,陶瓷轻碰的声响,那轻微又悦耳的声音,像挂在佛寺屋檐的风铃声,很短暂,似一丝无心又短暂的风吹过;还有那切菜时,刀与菜板接触的“哒哒”声,以及菜入油锅的“嘶嘶”声。我忽然很感动,这感动源于,原来优雅不需要豪华的外饰,一家不起眼的店,一个温和的、谦逊的、淳朴的大厨,也许他不会喜欢“大厨”的称呼,他说,每一位客人都是他的朋友,他在为朋友做菜,心里怀揣着感激与热情。我俩起身离开时,大厨和他的老婆站在门口向我们道别,那时,我真觉得我们是相识许久的友人,不到一小时的用餐,却在这短暂的时间里,相互尊重着,彼此感受着。我忽然明白,生意可以做得很有情怀,可以成全人与人之间珍贵的感情交流——?人与人之间的尊重、信任、感念等。
吃过饭,我和好友走在街上,忽然一个芒果落在面前,一个青色外皮的芒果。我蹲下身将它拾起放入包里,不大,约半个手掌,表皮又青又涩,不均匀地分布着黄黑色的小斑点,拿在手里沉沉的,十分饱满。后来,我们跟偶遇的游客说起捡到的芒果,他们都说肯定不好吃。不知怎的,我却总惦念着包里的芒果,像惦念一位阔别许久的朋友,那芒果的重量让我感到踏实,不太重,也许刚好抵得上一本薄薄的诗集。
我们住的酒店在城镇的入口处,地属城郊,从县城中心回酒店要走上一段八百米的路。已经入夜了,离了中心,四下寂寥了许多,路灯隔得很稀,光线微弱,道路两侧偶有人家,无住宅时,便是萋萋草地。路上除了我俩,再无行人,头顶的星空是纯正的深蓝,星星并不繁盛,风微凉,来去温柔。在如此静逸的夜晚,我和好友一路上聊了很多。说到《洛丽塔》,她只看了影片,而我只读过原著,电影和书合在一起,是否就能还原一个完整的洛丽塔形象呢?纳博科夫那些繁丽的长句又在我脑海里晃动,正好此时风吹动路旁的棕榈树叶,也吹过空地上的青草。一段略显苍凉的路程,一个人走,难免会觉得凄然甚至恐惧,而有了挚友相伴,竟觉这路与路旁的景色,都静得恰到好处。
晚上到了酒店,我把芒果的皮撕去,露出金黄的果肉,很香,起初我只是咬了一点皮上的肉,蜜一样甜,一阵愉悦爬上心头。 我们瓜分了这个从天而降的果实,一人一半,唇齿享受到的甜直往心里钻。
回程又要再一次承受那七百二十六个弯开的玩笑,一路头疼,我和好友为了缓解不适,又聊了起来。清迈给我们的最大感受是情怀,房屋都矮矮的、旧旧的,街道都不宽,街角总有一簇簇植被,或绿意袭人,或花色正好,都让人感受到一种雅致和温馨,而人与人之间像夏日空气一样是温热的。我记得在清迈最大的夜市买了一个玩偶,给了钱,但卖玩偶的当地妇人却不肯把玩偶给我。我疑惑着,用英文询问,我们彼此语言不通,她的手不停指着面前摊位上的多个玩偶,见我疑惑地皱眉,她将手上(我本已够购买)的玩偶指给我看,原来这个玩偶身上有一个地方脱了线,露出了内里白色的海绵。她让我重新选一个。我从摊子上另外挑了一个,她随即用袋子将其装好递给我,并双手合十用泰文跟我说谢谢。她是一个面色黝黑的妇人,笑起来牙齿白,身材瘦小,眼睛很大,很漂亮。我想那个脱线的地方,一般的顾客都不会注意到,那实在是一个隐蔽的,且微小的不足。即使我买回家,也不会因此不满,因为那点缺陷不足挂齿。然而卖玩偶的妇人叫我十分感动,生意可以做得有情怀。而中国的商业则普遍缺乏人情味,铺天盖地的广告里,有多少东西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冷冰冰的商业如何与艺术完美结合?又如何与人的情感妥当结合?这些问题是经商者不可忽略的。
走在拜县街头,夏季的阳光刷在身上,让人发汗,衣服被汗润得濡湿,手心也潮潮的,往往这时会有风来,随后一场意想不到的雨会降下,汩汩雨水会沿着屋下的散水一直流入排水板的孔洞里。聚在屋檐下的人,坐在咖啡店的人,以及门外的大狗往往都在各自感受着雨,当然或许正感受着自身。
回到家,我仍常常怀念起拜县的街道,那是一个你走着走着会忽然有芒果落下的地方;那是一个你可以随意坐着,处处都植有花草的地方。在那里,有许多安静的大狗,趴着或坐着,几乎从来不叫,不下雨时,它们任阳光照在身上;下雨了,就同人一起躲在屋檐下,等一场雨过去。一切都是风雨不惊的,我知道那是生命最好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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