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从家乡村口向南望去,崇山峻岭的前端,一个半山窝里,就是外婆曾经所住的村子。从家里出发,走两公里平路,到山脚下,再走大约四公里山路,就能到外婆家。去的时候,山路是曲折的上坡路;回来的时候,就是下坡路了。曾经,这条路每年都有走好几次,路边有什么树木石块,走多长拐弯,现在都一清二楚。但距上次去至今,已经有七八年了。这个村子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最终的结果就是,村庄消失了。
表哥和表弟从外地回来,和我相约去他们的故乡看看。车很快就到山脚下,再上驶八百米的山路,有个岔路口,右边是通往另一个村的,左边是通往他们的故乡也就是我的外婆家的。左拐上去,行驶不到二十米,只见茅草和灌木侵袭了这条山路。看上去,步行应该勉强可以,但车是肯定通不了的了。
那本是一条“之”字形曲折蜿蜒的山路,不到三米宽,路面坑坑洼洼。往常,主要是行人、自行车和摩托车通行,偶尔也会有汽车去村里。我姐夫就曾经开着小货车去过几次,他说每次去都心惊肉跳。
过去的那些年,我每年都要去至少两次。春节去外婆家拜年是传统节目,暑假期间一般也会去一次。每次去都是骑单车,单车上会放点东西。每次到了山脚下,小歇一会,深吸一口气,然后弓着身推自行车,踏着路面的碎石,艰难前行。中途休息几次是难免的,我经常会鼓励自己,再多走一会,走到前面那个转弯处再休息。到了山顶,也得坐一下。喘着气,吹着山风,极目远眺,望着四周连绵的山脉,倒也别有情趣。也有不快的事,大多数时候,到了山顶,都会内急,只得找个地方排解一下。老家常说累出屎来了,大概就是我这种情况吧。
我每次去,其实几乎空手去的,带的礼物不重。即使这样,每次都累得半死。小时候,去外婆家不是美差,尽管每次去,外婆、舅妈都会拿出我最喜欢吃的东西,吃不完还能兜回家。我非常钦佩村里的那些壮年男人,单车后面背着两袋化肥,仍能健步如飞,中途也不歇一下。
但现在,即使这样的路,也只能留存在记忆中了。我和表兄弟各执一根木棍,拨开两边的茅草和树枝,不时还抽打一下。因为表弟开玩笑说,如果旁边窜出一条蛇或其他动物,肯定会把我们吓得半死,因此我们得先把那些潜在敌人惊扰开。尽管时隔多年,山路已被植物侵占,但那些标志物还在,比如路边的那几棵大树依旧健壮,比如那几个拐弯依旧提示着我们山路还有多远,再比如站在一个拐角处还能看到山下的房屋与河流。只是行进速度比以前慢多了,而且没地方休息了,但我们一路说说笑笑,倒也很容易消磨掉时间和疲劳。终于到了山顶,眺望着远处的群山,感受着凉爽的山风,舒畅之情难以言表。我们都在城市里打拼,像这种情形,几乎不敢奢望。我也经常去爬城市的山,但不会有现在这种感觉。
山顶离村子还有五百米左右,其实走一百多米,就能看到稍低处的村庄了。只见树木草丛中,只有小舅的砖屋依然屹立,其余的房子已经倒塌了,包括外婆和大舅曾经常年居住的房屋。断墙和梁木掩映在青草之中,一片萧条衰败。村前的梯田,是外婆他们世代赖以生存的基础,如今长满了茂密的草木,与周围的山坡相连,已经看不出哪是良田哪是山脚了。但是村里的标志,外婆屋后那棵高高的棕榈树,似乎更加青翠,更加挺拔。这棵棕榈树,小时候我们经常爬,爬得树干光溜溜的。
眼前的景象,让我们有些伤感。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真真切切看到这一幕,还是有点无法接受。尤其是表兄弟,这是他们出生成长的地方,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无数次留下过他们的足迹。就在十年前,他们还称这里为“家”。即使在外定居,成家立业,每年回到这里时,他们还是说“回家”。现在,家,确切地说是家乡,已经不在了。我们离开这里后,或许再也不会回来了。清明节可能会上山拜祭先祖,但先祖的墓地都在山的另一边,不大可能翻山越岭拐过来凭吊消失的故乡。
这个村庄因为在半山腰,有个很有意味的名字“半岭”,“岭”是家乡话对山的称呼。“半岭”是个自然村,自我懂事起,村里就只有十二户人家,五十来个人。村子很小,只有一条路通往外面,所以只要有一个人进了村子,村里的人都能知道。村子小,关系就相对简单,村民热情淳朴。几乎每个村民都认得像我这样的客人,而我也认得每一个村民。平时外村人较少来,过年的时候就热闹很多。每年正月来拜年,最害怕而又最温馨的就是吃饭,总是被横拖硬拽地拉到各家吃饭。往往在一家刚坐下,另一家主人就在旁边站着,拿起筷子吃了一口,下家立马捉住我的手,把我拉起来,大声说“可以了可以了,去我家吃。”而这家则把我按住,往我碗里夹菜,嘴里生气地说“都没吃,吃几口再走”。看着他们争来吵去,我就慢腾腾地吃着。经验告诉我,千万别贪吃,否则到后来的几家根本吃不下去,这样会使主人不开心,以为厚此薄彼或他家饭菜不好吃。最多的时候,我一天吃了八顿,撑得走路都困难。小时候,遇到这种情况,我会躲起来,到饭点的时候才回到外婆家。但稍微长大了,就躲不了了,他们都必定要找到我才开饭。这种场面,只有这样的小村庄才会发生,较大的村庄,亲疏比较分明。
温情和淳朴是可贵的民风,但穷困才是村里最显著的特征。虽然村小人少,但农田也少,且不好耕种,都是积年累月从各个山谷里开辟出来的耕地,土地小块分散坡度大。就算我两个舅舅家劳动力多,辛辛苦苦一年从头忙到尾也仅仅糊口,难有积余。随着社会改革的来临和深入,平静的山村被外面的动静打破。
我也不知道这个村庄是什么时候开始存在的,但却是看着她慢慢消失的。村里人口顶峰就是五十二人,那还是我小时候,后来就慢慢减少。因为生产、生活极为不便,村里的姑娘想方设法嫁出去,虽然也会有更偏远的山村嫁进来的,但出去的明显比进来的多。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开始,因为迁移的松动,村里有条件的家庭会迁往山下平地村落居住。而年轻人外出打工,小有所成后更不会回到这个山村。本世纪开始,随着新农村建设的开始,县里面通过资金补助的方式鼓励落后山村的村民搬迁到条件更好的平地村庄。这种政策加快了“半岭”的消亡,小舅的砖屋才建几年,他也义无反顾地搬下山了,村里剩下的都是不愿离开的老人。到2003年,随着其他老人故去,村里其实只剩下了我外婆,还有轮换上山照顾她的两个舅舅、我母亲和姨妈,很难想象两个人住在一个山村里的感觉。
八十多岁的外婆依然健硕,她甚至还在村前的地里种了几亩菜。由于进出的人极少,农田、村路逐渐长起了茅草和灌木。要是以前,村里人会很快铲除,但此时已经没人理会了。小山村向原生态迈进,连野生动物也回归了。好几次,野猪跑到门前的菜地里,把菜地拱得乱七八糟。舅舅到山下找了个猎人,试图教训一下野猪。他们确实守到了野猪出动,但没有命中过。外婆他们甚至在晚上听到了久违的狼的嚎叫,他们自己都说三十多年没听到过狼叫了。野猪和狼,我久闻其名,但至今未见过真身。
每到傍晚,外婆会坐在门前,望着山下。从这里,透过眼前的松树杉树,可以看到山下的村庄,也可以听到山下的人的喊叫和牛的长哞。过去的很多年,村子里也不时地想起这些声音,在四周的山里回荡。但最后几年,村里没有了邻居,没有了猪牛,没有了鸡鸭鹅,只有太阳依旧在上午艰难地越过村后的高山垂照下来,而到傍晚穿过树林斜照着村里的每一块地方。山下传上来的喧闹更显山上的寂静,而很快,寂静将进化为死寂。
2006年底,经不住子女们的劝解,外婆还是下山了。村里最后的坚守者撤离了,半岭,这个存在了一百多年的村庄,彻底的消失了。
不仅仅是“半岭”,还有很多类似的山村因为类似的原因消失了。“半岭”所属的大村,原本有六个自然村,分布在不同的山腰或山谷,现在只剩下村委会所在的村子了。甚至,2005年,那个大村的编制也撤销了,并入到我家乡所在的大村。据说,降格后的那个大村,现在也只有很少的人家在那里居住,相信也很快就会消失。
对于这种自然有意识的村庄消失,我是持正面立场的,他们应当搬迁到更适合的地方去住,就像我小时候去外婆家的路上常愿望的:要是外婆家在平地多好啊!当然这种零碎搬迁同时也破碎了几百年延续下来的亲情和乡情,不过这些亲情和乡情在更好的生活面前不堪一击。而且,到一个新的地方,融合进去,也会产生新的亲情和乡情。从山村到平地,从平地到乡镇,从乡镇到县城,从县城到城市,这是我在读书时期就形成的一个改善农村面貌、提升农村水平的路线图。只要条件允许,就应鼓励农村居民向更高一级的空间迁徙发展。让我欣慰的是,这个路线图正在实施,尽管有些人在慨叹中国村庄的消亡速度并引起关注,但谁又能阻碍这个进程呢?
我会时常想起那条通往外婆家的山路,也许过些年再去重走时,那条路已经完全被植物覆盖了。没有人走,路也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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