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腰,低头,让女儿轻轻的在我的额上贴着画。抚稳妥那张小贴画后,她郑重地对我说,妈妈,新年快乐!我轻笑,起身看了镜子里的自己——眉间端立着一个拱手作揖的旺财童子,如幼时看到的牛儿被倒贴了福字般的滑稽,却又温馨无比。惊讶于四岁的她知道何为新年,于是我再次俯身,郑重道谢,并问她,你怎么知道新年要来了呢?她骄傲地高声答道,电视上说的呀,新年要旺的!那一刻,倦怠的神经复苏了。稚童的心,孩子的眼,总是充满希冀的。些许的喜庆,在孩子的心中便成永恒。看着女儿欣喜的小脸,旧时的年味,依稀的年景,还有年幼的自己,竟漫过流年,循迹而来。那时,是没有声色俱全的传媒造势的,可自入了腊月,新年便开始活色生香了!
一、糖果儿飘香
糖,不是店铺里的糖,是红薯熬汁白米粘成的糖;果,也不是超市里的果,是面捏油炸成形的果。冬闲里,这些糖儿果儿便随着年关将近,渐渐成形,日日溢香,飘满了整个腊月。
制这些糖果的工序是比较漫长的。入冬后,红薯入了窖,便一日甜胜一日。终于,腊月的某一个晨时,这些快要溢出甜汁的红薯,在温文的灶火间,被慢慢熬制成了糖稀。幽红亮眼的色,醇厚扑鼻的香,吊长了伫在灶前等待的孩子们的口水。不时的,妈妈们会沾上一筷子糖稀,满足一下孩子们欲垂涎的嘴儿。可这些糖稀,是不能成为孩子们的零食的。它们会入罐储存,留着来粘制成糖。多年后,听到偷油吃的小老鼠的儿歌,和儿时朋友打趣道,老鼠好傻,不应该偷油吃,应该去偷糖稀吃,那才叫好呢!我们相视大笑,如此心照不宣的一种童趣,是属于那个年代的。
红薯糖熬好后,铺晒在碧嫩如丝的紫云英上已多日的米粒也可收回入库了。(紫云英,本地称为红花草。一直很奇怪于它的名字,不知是花还是草。后来看到周作人的小品文时,才知它还是一种菜,学名紫云英,很美的名字。现在此种草儿已绝迹乡间,可在春天时,却常在饭店的桌上见到,估计它们现在已被娇养在大棚中了吧)而那些曾经白胖的米饭已被晒得瘦小至晶莹剔透,此意味着米粒已晒足可制糖了。有经验的老人们会取一粒放嘴里咂摸一下,以声响来确定晒至何程度,可否收藏起来。
等这最主要的两样材料备下后,就单等着制糖的师傅入户了。以前的乡间常有如此上门工作的糖坊师傅。有名望的师傅们腊月里的行程排得满满的。师傅进门时,也是孩子们最兴奋的时候,来回的窜着,积极的帮着忙。灶间成了糖坊,各式的糖在那里源源不断的出来:有芝麻的,花生的,还有白米的;有条形的也有块状的;有馓子,有豆粒,有糖也有酥。种类之多,让最馋嘴的孩子也不得不费神想想先吃哪一样!一家制糖的香味,可以飘出几户庄院。后来不再制糖了,那甜味竟久久的留在记忆里,且一年年加深。在超市买了米老头或是墨子酥之类的糖,品尝后常会失神很久。是我们的嘴丢了我们的味蕾,还是我们的味蕾抛弃了我们的嘴呢?也许都不是,是岁月为之吧。
而炸果儿或是炸丸子,要简单的多。近除夕前的某一日,支上油锅,将早早备下各形的果儿或是丸子,入锅炸制成色就可。米面上,红薯条上,因撒了芝麻,出锅后酥香无比。丸子多是亮色的,藕白,南瓜黄。尤其是南瓜丸子,经油烹后更是金黄欲滴亮人眼,观者食欲想不开都难。所以旧时的腊月里,炸果子的那天也是个油香四溢,尽享嘴福的日子。在记忆里,这一天也算是浓墨的一笔。
旧年的腊月,就是如此的,用浓浓的色香味刺激着人们的感官,从而把自己牢牢植入他们的脑中,成为抹不去的记忆!
二、除旧尘,迎新年
“二十三,送灶神;二十四,扫房子”。大扫除,去晦气,迎新年也是年前一景。北方叫扫房子,南方叫掸尘,或扫尘。我们是皖中地区,所以称为掸尘,只是时间上稍提前一点。二十三送灶前,妈妈会选择一个好天气,早早的叫醒我们。系上头巾,围上围裙,各尽其职:拆洗窗帘被子,扫屋擦窗拭灯。每次在擦拭时,妈妈都会念叨我们,要擦亮点,过年不可灰头土脸的。其实那时再怎么擦,屋里也是不够亮堂的,可兄妹几人还是爬上爬下的忙碌着、乐呵着。琐事也会因为同心参与而生趣。至午时,屋里已基本上是窗明几净;屋外晾着着各色的床单、窗帘、蚊帐,它们迎风飘扬着,如一幅幅江南美景图,温暖入心。如今的腊月里,走在居民区,我依然习惯于寻找着那一幅幅美景图,因为那图景中有家的气息,还有新年的味道。
斯时年景恍在昨日,可鸟儿已各自筑巢,分扫屋中尘。因上班的忙碌,掸尘已不再是某一日隆重的活动了,它不得不被分解得支离破碎:今天拾掇拾掇孩子的玩具;明天洗洗涮涮衣物床单;后天再擦拭擦拭橱柜窗户等。掸尘变成了渐被遗忘的名词。年末在安静的屋中做这些琐碎的活时,想起了多年前扫尘时的笑语,不觉对自己说,明年一定要约上家中那两个人,庆一个完整的掸尘节!
三、书春联,逛年画
春联起源于符,符无定形,各户自画,只为表达驱邪祈福之意。所以即使演变为春联,它还是个性的东西。每家每户在书春联时,书的是各家的特色,祈的是各户的心愿。于是,有时看到字迹尚且幼稚,或是语句个性十足的春联,会倍感亲近,因为他们还原了春联的初衷。记得除尘后,家中最隆重的一件事,便是书春联了。每至此时,我便被叔叔呼去调墨按纸。墨是很难闻的,可被书在了纸上,竟散发了香。也许是那些字,或是那些纸,使其生了香吧。因为墨就是为纸为字而生的。
因笔拙,一直是旁观者,很少书写春联。记忆中,只试着写过两次。一次书的是蓝色的春联。此地风俗,家中有亲人离去,那年的春联便不为红色,以蓝色寄托哀思。那年爷爷走了,在写春联时,真的是笔墨之下满哀思的感觉,几欲落泪,因此记忆尤为深刻。后来有一年,是一性情相投的大学校友寒假来访,共同书的春联。她是才女,写得一手好颜体字。于是便兴致所至,挥墨书毫了。因是好友,春联便书得很是热闹,不顾对仗或平仄,胡编乱造,狂笑不断。我家门前有秃树,屋后有残花。但我仍笑编一春联:门前千庭树,院后万丛花。横批:只待春来笑!如今那位好友也不见音信多年,不知美丽的姑娘如今是否还会挥毫?
而今,书写春联的机会似乎没有了。每至年末,单位、企业会发些春联,或是买的春联。字体飘逸,语句华美,有时竟不见墨色,辉煌逼人。可在贴春联时,就少了心底的感动,也少了欣赏的兴致。今年年末在大扫除时,竟发现了好几幅去年的春联,如一堆五彩的废纸。想象着它们如此寂寥地呆在那个角落一年,我甚是愧疚,可也很无奈,谁知道是谁遗落了谁呢?
说到年画,那似乎是我的一个情结。小孩子家是不知道杨柳青为何物,桃花坞在哪里的。对于年画的喜欢,只是因为我喜欢八卦古史而已。所以小时候逛年画时,我看不见明星,也不懂山水景,只看一幅幅连环的故事。记得自己床头贴过一幅《许褚夜战马超》的年画。常在灯下对着那幅画发呆,神游至千年前的古战场,脑中一片纷繁!而过年时的走亲访友的混乱中,总不记得那些很复杂的称呼,但我总能报出何家有何年画。感谢那些曾经的年画,五彩了一个怪孩子的新年。
可即使是情结,随着岁月,我还是把它们丢在从前。如今面对着光洁的墙,还有几幅看不懂的壁画,我只能微笑!无奈的很!
四、灯歌儿声声
南方多舞灯,北方善扭秧歌。而此地的灯是灯,歌是歌,他们本不是一体的,但在新年里,他们会伴在一起的。在乡间,当你听到了练曲时的锣鼓唢呐声,你便知道腊月要走完了,灯歌儿要走村过户,震街摇巷了。灯是常见的狮子灯,龙灯,虾灯等等。这些宏伟阳刚的灯配得都是锣鼓,伴不上小曲,所以能伴曲的灯,便是柔弱一点的荷花灯或是马灯。舞狮子,玩龙灯是乡间祈福的一种年俗。它该是有种源远流长的文化底蕴的。可对于孩子而已,并不懂祈的是何福,观的仅是眼中的热闹。幼时提着灯笼随着行灯的队伍而奔,去祠堂,禅庙宇。可我不喜欢威猛的狮子,也不待见人间视为神的龙,我只喜欢随着马灯或是荷花灯而走。一路听着他们唱曲,依依呀呀中觉得回到了古时的戏中!
长大了后,偶尔还是会在家乡见到灯歌的队伍,也会随着唱曲的马灯而行。只是多了更多寻旧的味道,在不变的唱腔里回到了从前。相信很多舞灯唱曲的人也是如此,有一个不变的年俗,真的能让很多人忘记流年的徜徉其中。不觉想起《平凡的世界》里那个能唱曲善扭秧歌的王满银,在他融入那个秧歌队伍时,浪子又回故乡了!又是年末了,不知今年的家乡是否还能听到灯歌儿声声?
记得期末前,曾有一次问女儿,知道什么是过新年吗?她歪着脑袋,想了片刻,便爽快地回答道,过年就是拿奖状,不上学,看卡通!回答速度之快,概括之简,令我惊讶!那一刻,我无语了。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还原一个孩子真正的新年!也许我真的该想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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