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2月18日晚上9时多,母亲打电话来,说父亲病了,住在人民医院12楼。电话中母亲让我第二天去,其他的没说什么,心头掠过一丝慌乱,但隐隐地我却感觉到了事情很不妙,因为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是不大愿意住院的。
第二天五点多,我起床煲了一份排骨汤,还煮了半锅红枣糯米粥,用保温杯盛好,搭最早的班车去了市里。
住院部,电梯旁的指示牌上标着:二楼肾脏科、三楼烧伤科、四楼消化科、……、十二楼血液科。当我看到“血液科”三个字的时候,腿脚便开始发软了。我记起因得了白血病去世的二奶奶,生前住的就是血液科。不容我多想,电梯到了,我浑浑噩噩站在拥挤的方盒子里,看着电梯里面的数字一格格往上爬,内心的焦虑使我更加慌乱。
电梯在12楼停住,开门处,远远地就看见母亲在那里等着我。电梯间的北窗开着,寒冷的风呼呼地涌进来,吹得脸上生疼。她披了件棉衣站在那,憔悴的眼神,嘴角因内火太大而起了泡,头发被风吹得凌乱地堆在那里,花白的发根一览无遗。泪水瞬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赶紧上去拉住母亲的手,喊了一声“妈”,已然满脸泪水。
“别哭,孩子,跟你说事。”母亲拍着我的后背。
我抽泣着,止不住泪水。
“你爸得的可能是再生障碍性贫血,就是骨髓造血功能低下,血小板很低。昨天办完住院手续一进病房,医生就开出了病危通知单……”说到“病危通知单”母亲也哽咽了,“今早医生又送来了第二张……”
我不停地抖着,将身体靠住后面的墙壁,我知道,不这样靠着的话我会倒下去的。我无助地看着眼前的母亲,无法将父亲与病危通知单联系起来。
“血小板只有三千,医生说到了最低极限了……”母亲滑下一行泪珠,“这两天在等骨髓化验报告,要一周后才能出来。”
我咬紧牙,抽出手,心痛得蜷缩着身体,掩面而泣。母亲将手搭在我的肩头,好一会儿,她掰开我的手,叮嘱我:“别哭了,把眼泪擦了吧。你爸在45床,进去后别这样……”
走廊的尽头,右手第一个房间,推门进去,我看到了躺着的父亲。苍白的脸,嘴唇也没有了血色,瘦削的脸上,颧骨高高突起,眼睛深深地陷进去了,额头的皱纹像一条条车辙。父亲半躺着,矮领的毛衣包不住突出的锁骨,喉结下方深陷着一个小坑,手有点虚肿,皮肤同样蜡黄而且没有血色,在灯光照耀下更刺眼。我看着眼前的父亲,简直不敢相认,这是我的父亲?!不!一点不像记忆中父亲的模样!才月余不见,我差一点认不出来!尽管在电梯间母亲已将父亲的情况大致说清楚了,但是,我还是没能想象到父亲病成眼前看到的这般模样。
父亲的手腕处扎了留置针,鲜红的血浆正一滴一滴流进血管。看着遭罪的父亲,该死的眼泪又模糊了双眼。我转过身去,看着窗外。城市的轮廓延伸到地平线的尽头,薄薄的雾气从城市的脚底氤氲升起,轻轻流淌在高楼与高楼之间的空隙中。眼前是这个城市的第一代居民楼,屋顶的红色琉璃瓦早已歪斜不齐,扭曲着,经年的尘土在瓦沟里沉积下来,逐渐变成了城市里的一片阴霾,在这个冬日的早晨,这片城区更显苍凉……
一声咳嗽,父亲醒了,我赶紧回到床前:“爸……”
“丹丹来了啊!”父亲故作轻松。
我知道,父亲就是这么个脾气,明明身体不舒服,也要装作没事一样。
“别哭,没什么事,我只是累了,过几天就好的。”看着我红红的眼圈,父亲安慰道。
退休后的父母,又到医院找了份保洁工作。从今年6月份奶奶开始犯迷糊那天起,父亲白天工作,每周还有三天晚上要赶回老家照看奶奶。透支了体力,可能也是父亲病倒的诱因之一。
“嗯。”我除了“嗯”之外不敢多说一句话,怕眼泪再次泛滥,“爸,吃点红枣粥吧,我一早做的。”
我赶紧转移话题,用汤勺一勺一勺喂父亲,就跟小时候父亲喂我一样。眼前又闪过一个月前父亲兴匆匆地买来两碗豆腐花,一只手拿着汤勺,一只手端着说:“丹丹,来!老爸请你吃豆腐花!”父亲看着我将那碗豆腐花吃了个底朝天,那种开心、满足的神情深深地刺痛了我。我的老父亲啊,原来在您的眼中,我一直是那个扎着小辫子的黄毛丫头!
我与弟弟轮流着去医院,每次去都带上我们做的饭菜,不是医院的饭菜不好吃,而是我们怕失去了给父亲做几顿可口饭菜的机会。
漫长的一周过去了,医生捏着一堆化验单,在走廊里告知我们,父亲确实得的是再生障碍性贫血,而且肺部透视还有患肺结核留下的陈旧性结痂,一旦用了治疗再障的药,还有可能激起结核菌活跃。除了保守治疗外,体力、年龄上也没有了骨髓移植的条件。
病情我们没有瞒着父亲,每天都告诉他常规检查的结果,还从网上找来很多再障的资料让他看,以便解除他由于不了解病状而产生的惶恐心理。
大概一周后,父亲的血小板开始止住下滑。
老家,奶奶的神色开始一天不如一天,每天除了昏睡之外就是张开嘴要茶喝,她很想说话,但是喉咙里却发不出一丁点声音来。我回去那天,奶奶醒过来,喝了几汤勺茶,看着我,用尚有知觉的右手锤着胸口,皱着眉头痛苦地左右摇晃着头,我知道她是告诉我心里很难受,其一是心脏痛得难受,其二是父亲病了她心痛着。不一会儿,锤打胸口的手停下来,奶奶又昏睡过去了。
冥冥中老天似乎安排好了,在奶奶去世的前几天晚上,父亲回去了一趟,他坐在奶奶的床前,端详着奶奶瘦得皮包骨头的脸,伸手帮奶奶抚顺了睡乱的头发。此时的奶奶还在昏睡中,直到父亲离开都没有醒过来。不过也好,还是别让奶奶看到父亲被病折磨得如此消瘦,不然她会更心痛的。
2012年1月16日,奶奶安详地走了,开丧的前两天没让父亲知道。第三天出殡,早上九点,我与老公将父亲从医院接回来。医生再三强调,要戴好口罩,远离人群,避免感染,而且十一点前必须回到医院。路上,父亲一声不吭。
车子在门口停下,我扶着父亲,他穿着的棉衣肥肥大大,像套着一个大口袋,那是他生病后瘦了很多的缘故,头上戴着灰色的毛线帽子,蓝色的口罩将脸遮掉大半,只留下一双雾气蒙蒙的眼。母亲赶紧过来搀扶另一个手臂,父亲半立,半靠着颤颤地走进灵堂,跪在奶奶的棺木前,抽泣着:“娘,我回来了……”话未说完,两行浊泪湿了衣襟。
叔叔和姑姑们赶紧将父亲搀扶起来,让父亲看奶奶最后一眼。父亲隔着棺木轻抚着奶奶的脸,肩膀随着抽泣声颤抖。祭拜过后,父亲就被送到老公的车上,将他与人群隔离开来。
十点半,最后的祭拜仪式结束,出殡的队伍缓缓向村外移去,父亲坐的车子跟在队伍后面,他趴在窗户口,望着用绣着龙凤的绸缎罩子罩着的棺木被八位大汉抬着,歪歪扭扭地行走在小路上,舍不得眨一下眼睛,走完这条路,一别就是永远……
去年的这个年,父亲是在医院过的,弟弟将年夜饭安排在病房,虽然父亲病了大家心情都很沉重,但是一大家子还是团团圆圆地过了个年。
住院五个多月后,父亲的血小板升到八千多,终于可以出院了。出院那天,父亲一到家,笼子里的八哥伸着头用清脆的喉咙喊着:“爷爷,爷爷……”那种久违的家的温馨让他激动得像个孩子,这里摸摸,那里看看。
清明节那天,我们一起去了公墓,父亲买了一束菊花。长长的水泥路怎么看不到尽头呢!父亲的脚步有点凌乱,七拐八弯来到爷爷奶奶的坟前。父亲放下手中的菊花,凝视着墓碑上刻着的那两个熟悉的名字,用手轻轻擦去上面的灰尘,泪眼婆娑,努力想象着出殡那天棺木中那张慈祥的脸,悲怆的声音划破云霄:
爹……
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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