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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哗一片玉米地,流淌在晨雾中,阳光橙红,新鲜,宁静。
我怕钻入玉米地,怕那割肤痒皮的叶子与绒毛。我是农民的儿子,曾在这块土地上流汗流泪,与孤苦的老母耕种它,而今我却怕接触它了。现在我终于明白,我从一开始就在逃离它,包括爱它的日子。那时我抓着一块土,抚摸它,抬头看见远处层层崇山峻岭,延伸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我的目光便背叛了土地。之后我渐远离了它,走上了另一条祖先没有走过的路。
土地让你耕作,播种,当收获去了,它仍笑脸相迎,默默无闻。土地是博大的,它理解农民每一次播种的希望,一滴汗水,一粒种子,都有着苦涩而甜蜜的庄稼梦。所以有人把土地比作女人,任你耕种,她为你生儿育女,让你五谷丰登,给你希望与安慰。
如今土地成了弃妇,打工的人不断离去,让弃妇头上长满荒草。我患着一身都市病,一无所有地站在土地面前,它仍然以传统的微薄力量赐予我以生存的信念。
我伏在土地上,想与她大哭一场。
土地,她确不能给予儿女们宽裕的都市享受,却不至于让我们饿死,这不是土地的错,就像女人没有错,只有男人不成器。但土地和女人也不应该责备男人。仓颉造字时让男人犁田,却也让女人承受生育之苦。农村的女人把身子给了男人,说,我任你犁,任你耕,我会跟你生个大胖儿子。
这是我们中国农民朴素而浪漫的想象。
我曾经想到最初开垦土地的祖先们,他们毕路蓝缕,砍倒一片树,烧成灰,挖开土层,自第一粒种子投入她的胸怀,她就默默地为之坚守了。如今土地再也看不到那一双双灼热的眼光,含情脉脉,充满收割的希望,她再也不会吻到那炎炎赤日下一颗颗下滴的汗珠,泪水般倏地融进土壤,无声地浸到她的每根神经。农民与土地的情爱,莫不是在这样长年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岁月中萌生。他去开垦她时,闻着新翻的泥土气息,就是抚摸着温床上女人的柔体,播下种子,她看到他时时带着希望的灼灼目光,瞧着日益鼓起的肚皮。
假如我还是回去当农民,我会不会离弃我心爱的土地,让她荒芜?农民朴实无华,绿山白水滋就。而我肚中装了许多知识,到头来不能让她肥沃,让她养育后代。
现在我只能作地头一只鸟雀,天天在日出前来唤醒伤心的你;在日落时,我安慰你休息,你看日头已消融在森林尽头,而清冷的月光正在升腾。你的孩子们会回来的,他们狠心抛弃了大地之母,到头来定会到你面前哭泣,那时他们还会耕种吗?
土地啊,现在我走了,舍弃不得你。你能赐予我一个女人,让她陪伴我流浪,共同走先祖没有闯过的路吧。这路尽管不需要强壮的体力,但乃需要拼搏、坚韧,甚至充满勾心斗角,弥漫着虚伪与血腥,你用玉米粥抚育我成长,却让我在青春中孤军奋战,让我自卑懦弱而羞怯,我孱弱的身躯渐失野性。在三更半夜醒来,我发觉冷被中没有一个女人温暖的气息时,才发现我已不是青春年华的小伙子,而是三十而立的男人了,我需要一个温床,需要一块地来犁。
当我有了学历与事业,甚至名望。但是有什么用呢,我仍然痛苦,如你荒芜的面孔,无人给予耕耘的的希望,没有劳动的欢笑与苦甜,一片死气沉沉。我在日出月升中看着别人的土地长出粗壮的穗粒,他们成双成对,虽然平凡而艰苦,却过得安乐幸福。难道我的要求过高了吗?土地,你应该理解我。
我大伯在大哥整天懒散睡觉而不劳作时悄悄商量:得跟他娶个老婆。他们明白,只要给男子娶了媳妇,那男子就肯守土地,做活儿也买力了。当男人在地头犁土时看到他的新女人一步三摇地拎饭到山上,他便充满力量。土地和牛欢笑着,哗啦啦——哗啦啦,土块翻飞,那是农民的爱情,默默而含情,无需油嘴滑舌,在递过水筒的一瞬间,他抓住她的手,粗鲁地扯开她的衣襟,她看着犁好的大片土地,柔顺地垂下眼睫,他们在地头完成了庄严的播种。
我听由天命,就像你盼天睛日月,盼清风雨露。现在我伤痕累累,老天让我没有桃花命,让作一只鸟雀,在追求自己另一半时怯弱愚笨,没有一身漂亮的身子和羽毛,没有清脆灵巧的歌喉。
那么土地,你就给我找一个女人,让我在温床中哭泣,躺在她温柔的胸怀里睡去,永远不醒,怕醒来是一场梦。我需要她的安慰,抚爱,之后我会以先祖给予的男子气概,去保护她,耕种她,护理她,让她肥沃,让她长出庄稼,我骨子里仍是农民的观念。我喜欢流浪,我喜欢自由自在,我怪僻冷漠。那,只是我不曾有过爱情,有过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她们一一的走了,你也看到,为什么人家的土地那么肥沃,长满庄稼。
我常常想唱那首歌:不要问我从那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要流浪,流浪在远方。
远在他乡,远离土地。我只能用艰涩的鸟喉,唱这首沙哑的歌,让清风吹送,但愿吹到你的地头。
流浪的路上,我需要一个活泼能干的伴侣,温良贤惠而又充满豪气,她与众不同。爱情却从来只给人想象,他们从来不曾和自己最爱的人生活在一起。就是恩爱成婚的,莫不吵闹?因此在平静庸凡的生活中,许多难以割舍的爱恨总是会跳出来,出来思念,出来回忆,充满酸甜苦辣,在与命运抗争和妥协中徘徊。于是我认定,一定要像土地那样,默默坚守那份宁静与豁达,我们村庄与山头的路,总是通向土地,山路十八弯,总有土地和人在牵挂,沿路才风和日丽。
老天在我青春年华时不给予我浪漫美好的爱情际遇,我怎能怨它。它让我去伤感去想象,而在现实中唯唯诺诺,待青春过去,老天才再派迟来的爱,又有何意义呢?春夏与秋冬,我的那个人却不知在何方,让我独自面对美好韶华。纵有良辰美景,又怎敌过青春情思的孤寂失落。待习惯孤单,习惯一个人独来独往,习惯伤感与坦然,那些青春的冲动与异性的幻想只能成为真正的想象,有性而无情爱了。
这便是都市病,独自流浪街头,淫思昏昏,朝云暮雨,灯红酒绿。
土地啊,当我带着一身都市病,一无所有,两手空空时站在你面前,你会拒绝我吗?我虽离你而去,并非我不爱你,在贫苦的童年与多梦的少年,你是否还记得我洒下屈辱之泪。我两手捧泥,偶尔抬头,透过母亲佝偻的身躯,看到大山它好寂寞呀,它一层层的延伸到那个莫名的地方。当我翻过这山,又见那山,山怎那么多,我跋山涉水,满脚血疮,我绝望过,痛哭过,我伏在山顶,走不动了,我想我们这辈再也走不出去了,让下辈人来走吧,我死了,我儿子走,我儿子死了,还有我孙子……但我还是发誓离开你,离开这个贫穷的地方。有望一日衣锦还乡,给你以荣耀。让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先祖看他们山沟里飞出的骄子。
也许你想让我这样执著追求理想与事业,才不让我遇到我青春时的女孩子们,因为我家境贫寒,需一心一意,全力以赴。我用青春赌明天,眼看事业有了,让你自豪了。但我生来是有情有义的人,我天生爱想象,多情善感。你让我痛苦,让我过早地负起家累,小小的年纪便看透了人世的丑陋。我的爱在一次次微细的希冀中折断翅膀,我的自尊在别人污辱的话语中无法守护,它们变得敏感,怪异,扭曲,冷若冰霜。
当奋斗路上的痛苦渐渐减轻,那潜藏的情爱便来在困扰我。对于女人,爱情,我只会想象,一旦面临,便不知所措。这难道是天生命运的安排吗?从来不曾有可意的人爱过我,尽是一些连基本的素质都缺乏的女人,我拒绝得好冷漠,让那些善良的女子也伤心,这无怪于别的女子弃绝我了,一旦被那些喜欢的女孩拒绝和打击,本来脆弱的情感便更消沉,于是相信一种叫缘分的等待,听由天命。
土地啊,当我孤单彷徨在你地边上,你是否动过恻隐之心,为我找一个中意的女人。因为我在这方面太无能了,你就帮我找吧。如找不到中意的,我只有再次离开你,继续流浪,只是请你允许,我骨灰可以撒在你生育我的地方。
我无所谓后代的了,尽管土地需要后代来耕种。在我每次回来,看到没有子孙的叔公整日酗酒,面对土地发出苍老无力的怒吼,他再也无力耕种,家中长满荒草。谁能理解农民无后为大的艰苦与孤独?这是土地不允许的。
找不到媳妇,没有后代,这不能怪土地。土地无罪,但她默默地承认有罪,人在土地在,活着只因有了土地的滋养。我们的土地,她不像其它地方的土地可以让人发财,它只给予基本的吃饱穿暖。所以子孙们离弃她去了,去做发财的梦去了。
他们带着一脸泥巴,踏上异乡之域,到了祖先未到的世界。吸尘埃,生怪病,受屈辱,也捞了一身都市病,最终回到土地上来。
他们站在曾经耕耘的土地上,久违的土地,如今长满满荒草,他们双膝跪倒,两泪汪汪。只有土地最雍容大度,自由而舒坦,虽然没有发财之梦,却能一辈子给予,源源不断。
我浪迹天涯,当向你的方向祈祷。孤身一人,不知何时会死去,那当权我尽了爱你的恩泽。我打算让父母坐到我工作的城市来,可我没有妻没有家,他们苦了一辈子应当息息了。我知道他们不会久离土地,他们早已视作土地的命,再也舍不得离开。如果我爱父母,当一样爱土地,理解他们为什么不愿久居都市。而我,权当是到都市来走一遭的农民罢了。我在都市里,做的是土地梦,唱的还是土地的歌,脱离了土地,我这枝伸到都市的叶就会枯萎。为此,我要在都市放牛,在都市耕种,播种,收割。
我游走于都市与乡村,唯有如此,我才不为孤寂而伤感,委屈在个人的性情中。那里有许多土地,许多像我父母乡亲一样的贫苦农民。我曾当过农民,我血里流的是泥水,玉米汁和大米粥,表面上这躯体温文尔雅,偶尔也会爆发出野蛮的性情,它放狂,自由,暴烈。
这是农民的儿子,一个自诩为艺术家的孤独者,大山的沉静与坚韧,造就粗犷的愚顽与灵性,河水的细软,养就温柔多情的种子。或许,老天着意让我孤寂放光,白天,当一个地头的稻草人;晚上,作一个默默的守夜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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