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城市的冬天还没有到最冷的时候,但已经临近履霜、坚冰至的季节了。夕阳的脸冻得发红,转瞬就藏入朦胧的西山后面。郊区边缘的这条街道,是我上班下班的必经之路,宽敞得让来往的车辆都显得萧条,路面笔直平坦,像一条冰带,在初放的街灯照耀下泽择发亮。街道的拐角处是一个卖水果的摊点,在我的记忆里,它是个很老很老的摊点了,从春到夏,从夏到秋,从秋到冬,年复一年,记不得它存在了多长的时间。
卖水果的主人还年青,一个看上去不到四十岁的中年男人,短发,脸膛略黑,微胖的身材,与顾客交易时总是憨厚地笑。我喜欢买他的水果,一则是顺道方便,二则他的模样使我无由产生一种信任感,买他的水果心里舒服。我是他生意的老顾客,瓜果梨桃,应有尽有,我所需消费的水果,差不多都是在他的摊子上买的。此时的季节,他的摊点上别的水果很少,大都是橘子了,黄灿灿烂的一大堆橘子,堆积在路边。那一天我加班到很晚才回家,我把自行车停在他的摊子旁边,我说:“买点橘子,这天儿真冷啊。”
天冷,我懒得摘手套,他就为我挑选着橘子,挑进去一堆,又重新拣出来几个,拣出来的当然是他认为不太好的。他一边挑选一边说:“今天该买,这是新进的黄岩蜜橘,好吃着呢。
我信任他。与其说信任他的话,不如说是信任他这人。长久的买与卖的过程,自然而然地建立了我们主顾之间信任和谐的关系。记得那是一个夏天,我最初买他的苹果,买得很少,就三四个苹果,我递给他一百元人民币,他在钱袋里翻腾了半天,也没有翻出回找我的钱,他重新把那一百元钱递到我手里说:“算了,拿回去吃吧。”
我说:“这怎么好。”
他说:“咳,就这么几个苹果,我自己果园里种的,不计较。”
或许正是因为这个不计较,之后我就常常在他的摊点上买水果了,买水果也是买一种心情,从他这里买,心里边觉得痛快,虽然是做生意,但他给我的印象确实是个不计较的人,很男人味道。有时候他见我路过这里,他就老远地喊我,让我买苹果买西瓜什么的。
有一次我走近他的摊子,要买苹果了,那是个又大皮又红的苹果,看上去都馋眼。正围着好几个顾客在挑选,过秤。我也挑选着苹果。他走近我的身边,低着头悄声地说了句:“今天别买了。”
说的我一愣。随即我明白了他的意思,离摊而去。我知道他是在暗示我,今天的苹果不好吃。我暗暗发笑,哪有这样做生意的?但我还是为他的憨厚而感动。
我不知道我什么地方让他对我如此之好,或许是买的多了,彼此了解的也多了,他知道我是大学教授,他对我说:“我挺羡慕知识人的。”
我说:“有什么羡慕的,百无一用是书生。”
他有些急:“你可不能这样说啊,我梦想上大学,考了两次都没有考上,我就这卖水果的命啊!”他微显消沉的情绪很快变好了:“我儿子去年上了大学,考到了北京。”
我看出来他的欣喜中有几分骄傲,我能理解他的心情。他后面的话甚至让我产生了几分感动,他说他的爷爷和父亲都是教师,都是文化人,他原本出自书香门第。
我上班下班,多少次来来往外,春夏秋冬轮回往返,这个卖水果的人,却一直坚守在他的摊子前,与他的水果摊子成为了这城市街道静僻处的一道风景。我在想,三百六十行,能够坚守,能够抵御住这山看着那山高的诱惑的,确实不容易。
硬硬的风在刮着,初临的夜色在寒冷的风中微微颤抖。他为我挑选好一大袋橘子,过秤,收钱。我离去的时候,走过来一个女人和两个男孩子,她们显然是母子。两个孩子几乎长的一模一样,看上去是双胞胎,两个孩子衣衫破旧,小脸有些脏,黑辘辘的眼睛盯在橘子上,其中一个孩子顺手摸了两个橘子,他的母亲看见,狠狠地打落了他手里的橘子,又在孩子的身上拍打了几下:“我叫你馋!馋!”
在冷风中,孩子惊恐地望着他的母亲,没有泪,只是一双惊恐的眼睛。
“你打孩子干嘛!”卖橘子的男人突然愤怒地吼了一声:“你凭什么打孩子!不就是几个橘子吗,你打孩子干嘛!”
他突兀的勃怒,让我和那孩子的母亲都愣住了。我看见那个卖橘人,捧起了一大把橘子,给了这个孩子一半,又给了那个孩子一半:“吃吧,这是我的橘子!”
两个孩子游移着小手,攥着黄灿灿的橘子,看看他们的母亲。然后,跟着他们的母亲离去了,渐渐地消失在灯照下的夜里……
“我最看不惯的就是打孩子,小孩子有什么错!”卖橘人的情绪依然在愤愤之中,他仍旧望着走去的母子们的方向,忿忿地徘徊,他的身影,在摊子旁的路灯下拉长、缩短、再拉长……
冬天夜晚的风,刮得更硬了。
他意识到了发愣的表情,向我微微一笑,“这天儿,好冷啊,你快回去吧。”
天晚了,已经没有人买橘子了,我说:“你还不回去吗?”
他说:“不了,我不回去了。”他说着就取出一个很大很大的苫布,苫盖着那一大堆橘子,在橘子堆的旁边铺上一个厚被子,“我就睡在这儿了。”他说。
我难以置信,在北方如此寒冷的夜晚,能有人露宿街头!我难以置信人的生命力就是这么顽强!仅仅是为了一堆橘子,为了给许多人能在温暖的寝室品味着甜蜜的橘子。
窥其一斑,大约,这就是我们这个以善良、以吃苦耐劳为荣的民族品格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躺下钻在那块苫布下,对我说:“放心啊,我不冷。”
这一晚,我躺在我温暖房间的被窝里,想象着那个在街头与橘子同眠的人,那句“放心啊,我不冷。”一直在我耳边缠绕,可是,我知道他冷,一定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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