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不是名人。她就是我小时候赖以生存的、不可或缺的亲人。
奶奶的外形很像江南人,娇小、秀气,而且是个小脚女人。儿时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找她,第一句话就是“奶奶我饿”。她会装着嗔怒的说:“饿?吃我!”然后我会得到一个烤好的土豆,外皮有点焦,吃起来香的不得了。偶尔还会吃到留了很长时间的点心,硬硬的,甜甜的,香香的。想想,我何尝不是在“吃”奶奶,直到现在!
奶奶爱骂我们,骂“词”也只那句“小死丫头子”。奶奶有个雷打不动的习惯:中午必小憩一会儿,哪怕头枕着烟笸箩儿,她叫“发个糊涂儿”。有时候我忘了这茬儿,和伙伴玩儿时大喊一声,奶奶就会开骂:“小死丫头子,发个糊涂儿奏不让!”有时候淘气把她最爱的百合花弄断,有时候会把猫藏到她的被里半夜把她吓醒,她也会骂我,看我不走,还会象征地举手要打的样子,我跑开了,她会笑:“这小死丫头子”。
随着年龄大了,上学了,“小死丫头子”这个词就听不到了。代之而起的是“我大孙女儿”。而且总是表扬,甚至用赞叹的口吻。奶奶不讲究整洁,活的很随性。还有个理论:“忒干净了人们就不敢进来了。”可我不怎么在乎她的理论,很小就会收拾屋子,每每累的满头大汗,奶奶会追在我身后,忙不迭地夸我:“还是我大孙女……”。放假回来,我喜欢扎到锅台旁帮她做饭。吃饭时她会向全家人宣布:“我大孙女做的!这孩子爱抓挠锅台,将来过日子是把好手。”“好手”与否倒不关重要,但是我做的饭菜口味倒是超过了奶奶,也超过了妈妈。只可惜奶奶没吃我做过的一桌子菜……
奶奶喜欢热闹,晚上家里会有很多串门儿的,多半也是来听爸爸讲故事。爸爸读书很多,每到周六晚上都要给大家讲。奶奶最喜欢听爸爸讲故事了,特别是讲聊斋。还把故事里面的人名给变了。那次讲《胭脂》,就管那里边的秀才,叫“炉钩子”,管那个坏蛋叫“煤铲”,管那个王氏叫“炉盖儿”等等,奶奶就会瞅着她老儿子乐。我会给奶奶装好烟袋,屋里除了抽烟的吧嗒声,就是人们一惊一乍地感叹声,当然还有爸爸抑扬顿挫的“说书”声。
奶奶最爱看书,其实她没上过学,都是自学或是爸爸教她的。记得我上小学的时候,奶奶已经开始读很厚的小说了,偶尔也会让我帮她查字典。
宽容,是奶奶拥有的最让我崇尚的懿德。
文革的时候,爸爸被人逼迫到背井离乡,奶奶对于爸爸的惦记可想而知。文革后,奶奶对“仇人”没有半点敌意,还与“仇人”一家成了朋友,经常拿些院子里的蔬菜送给他们。“仇人”的婆媳闹矛盾,各自跑来向奶奶哭诉,饭都来不及吃的奶奶会跑到他家调停。“息事宁人”是奶奶最爱说的话。我曾一度以为奶奶软弱,奶奶却说,人都会犯错。知错改错,就是好人。就算不改,当好你的人,做好你的事,也是应当的。后来读了《菜根谭》,那句“邀千百人之欢,不如释一人之怨。”颇有体会,以奶奶的学识,虽不见得理解和践行古人的这些中庸之道,可她传承了“以德报怨”这样宽泛的道德规范,而且做得波澜不惊。
教育,被奶奶融在我的生活点滴里。
小的时候偷偷和几个伙伴在院子里玩火,大家围在一起点燃一堆柴草,然后不断的往火堆里放树枝,火却灭了,冒起了浓烟。午睡的奶奶被呛醒,伙伴都吓跑了,我站在那儿看着踮着小脚的奶奶,有些害怕。奶奶不急,拿走大部分树枝,重新点燃了柴草,说“火心要空,人心要公。”盖严了,火就会灭。我放松了对奶奶的警觉,点点头。火烧得很旺,我被烤得满脸通红,奶奶问我烫不烫?我点头,她把火熄了,拉我坐下说,以后不要随便点火,会烧到自己,还会烧了家,房子……我大哭,那是我真正懂了“玩火自焚”的道理,我觉得惭愧。
隔壁的男孩比我小,经常与我一起玩儿,有一天我们吵架了,我知道他养了几只兔子,视若珍宝,就偷偷把兔子放了,那男孩儿哭了。我有些沾沾自喜,又有些害怕,跑到奶奶屋里,奶奶吧嗒着烟袋不出声。妈妈说只找到两只回来,想去给人家赔钱。奶奶问我,兔子放走了,气儿出了?我点头。奶奶又夸我勇敢,我点头。妈问我是否错了,我依旧点头。奶奶放下烟袋,拉着我的手,踮着小脚去隔壁,边走边说,我大孙女也会勇敢地跟人承认错误是吧。我不情愿地点头。后来在我流着眼泪道歉后,男孩儿还给了我一只白兔儿。从此,每每做错事,都要道歉,即使是对自己的孩子。奶奶有着属于自己的洒脱自如的人生观,也有着严格的律己意识。
奶奶在那个不太富裕的年代依旧活的乐观,贤达。妈妈的勤俭持家和对她的孝顺,是奶奶最为知足的财富,她将这看作是上天对她前半辈子磨难的补偿和收获。所以,生活中无论发生什么挫折,直到后来她疾病缠身,仍旧每日欢声笑语,知足常乐!除了看书,奶奶爱玩儿和牌,玩儿到极致,会像孩子一样忘了吃饭,大多时候奶奶会输,但这丝毫不会影响她的情绪。由于担心她的身体,爸爸不愿让她这样,她会让我在周六为她“放哨”,我乐此不疲的帮她。直到如今这样快节奏的年代,我依然像奶奶那样保有乐观、自由的生活态度。工作之余,仍要找朋友小聚,或郊游、或小酌,是奶奶教我这样本有些血稠、抑郁性格的人,如何拯救心灵。
记得给奶奶买了个烟袋嘴儿,玻璃的,绿得像翡翠,花了四元钱,那是我读高中时用节省下的生活费给奶奶买的。奶奶喜欢跟她的老伙伴们夸耀:“看,我大孙女给我买的。是翠!”奶奶的满足心情,不惜用了夸张表达。直到去世前,奶奶仍用着这个“翡翠”的烟袋嘴儿。现在想,如果我当时撒个谎,该多好:“奶奶,这烟袋嘴儿是翡翠的呢。”奶奶会更高兴吧?虽然我不愿意欺骗奶奶。
儿时对于奶奶的记忆多到琐碎,琐碎到随时拈起。它或许没有惊天动地的价值,却成了我人生中最为丰盈的财富,最为刻骨铭心情感。
奶奶是我一生中的名人!虽然她是那样平凡。我坚守奶奶对于平凡的诠释,更要彰显她笃定的本我风格,她的精神在我的意识领域里打磨着一些棱角,成就了一些业绩,更多是升华了人生的理念。
奶奶是我一生中的大树!无论在她生前,还是她逝世二十年后,她都在荫庇着我们。在她的怀抱里,我感觉到人生浓浓的绿意,我感受着经过过滤后的阳光和空气,我知道谁为我扛着风雨。我想,我会长成奶奶一样的大树。
奶奶,我一生追随!
(2013-5-27写在奶奶诞辰一百周年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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