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的一生中,最感觉度日如年、最苦恼岁月蹒跚、最渴望光阴似箭的应该是童年和少年时代。童年和少年对于长大都怀有无比的向往之情,那时候,我们都喜欢和同龄人比大,都喜欢说“我六岁半了”,“我九岁多了”,“我快十三岁了”,对于自己被叫做“哥哥”、“姐姐”,感到特爽,特自豪;那时候,我们都喜欢装大,穿大人的衣服,戴大人的花镜,在嘴唇上画大人的胡子,丰子恺说,小孩子穿大鞋,故意橐橐作响;那时候,我们都喜欢过年,因为过年除了可以满足口腹之欲,还能够收获长大一岁的年龄。
忽然有一天,我们终于长大了,我们十八岁了,二十岁了,我们有花儿一样的容貌,有钢铁一般的筋骨,我们唱歌,跳舞,看电影,谈恋爱,出风头,我们觉得人生真是太好了!人的一生要经历好几个年代,但只有二十岁的年代才是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年代,那些孩子,那些父辈、祖辈们都是我们的陪衬,都是为了我们而存在的人。对于他们,我们除了感激,便是深深地同情。
然而,正是这个时候,我们发现时间过得有点快了,每当夜深人静,秒针的滴答声常令我们焦躁、慌乱、隐忧。我们开始有了回忆和留恋,开始感觉到“过去”的存在,第一次知道了过去了的一切将一去不返,再不能重复,第一次知道了自己将会变得衰老,将会走向死亡。我们想拴住太阳,凝固时间,不再急着过年,甚至希望每年都像2014年那样能有13个月。
然而,自然不为我们设计,它也要照顾不断出生的孩子们的情绪,因此,时间还是我行我素的走着,走得坚定有力,走得锐不可当。我们三十岁了,四十岁了,由“哥哥”、“姐姐”走到“爸爸”、“妈妈”,我们五十岁了,六十岁了,由“爸爸”、“妈妈”走到了“爷爷”、“奶奶”。
三十岁,四十岁,我们虽然如日中天,不可一世,但为人子女,为人父母,上有老,下有小,千钧重担压于一身,我们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摸爬滚打,浑如长坂坡的赵子龙,于万马军中直杀得七进七出,浑身是血,遍体鳞伤。我们很想跃马出檀溪,到水镜庄前的大石头上坐下,闲看如茵的芳草地上牧童骑牛,聆听绿树掩映之中传出铮鏦的琴声,但我们竟不能稍作喘息。我们开始渴望回到童年少年,我们第一次对于长大感到深深的后悔!
真应了“世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那句话,我们不但没能回去,反而虽极不情愿但又无可奈何地被牵着被推着前行,虽跌跌撞撞而又快步不停地走到了五十岁、六十岁。我们终于“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我们终于“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第一次感到死亡是那样的形象具体,第一次感到生命是那样的短暂脆弱,那样经不起折腾。我们不断地眼瞅着童年的伙伴越来越少,我们纳闷儿半大的小子从哪里一下子涌出许多!我们开始被尊重,被同情,被冷落,被排挤,被边缘化,我们千辛万苦九死一生打下的江山,不得不拱手让人,先前所做的一切,对于现在的我们不再有任何意义。
我们还在这世上活着,我们还将继续活下去,我们知道我们不可能再回到童年,对于回到童年,我们不再有任何幻想,不再作困兽之斗,我们知道了死亡才是我们唯一的归宿和出路。雨果说:“死亡是伟大的平等。”死亡是我们渴望长大应该付出的代价,长大就像乾隆皇帝巧取豪夺的各种奇珍异宝,他必须通过死亡而一一偿还,他只有通过偿还,才能体现他的彻悟和悔过之心。我们继续前行,朝着古稀、耄耋、衰败、枯萎前行,我们走得坦然,走得有惯性,不再有任何抵触。
我们渴望长大,渴望有本事,渴望摆脱弱者地位,但上天注定我们每一个人终究是个弱者。我们每一个人最终都会知道:渴望什么也许都能够得到,但得到什么未必值得庆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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