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雾的凌晨,到处是白茫茫一片。
人们常说雾是白色的。而我则以为,雾是没有颜色的。不信,你可以亲手去触摸——看着白绒绒的一片,你狠劲抓上几把,张开手一看,除了有些湿漉,其他什么也没有──雾在黑夜中悄然结集、蔓延,像慢腾腾升起的烟云,由薄变厚,由淡变浓,把夜色搅和成一片混沌,将天地缩紧。这就是它的魔力所在。随着阳光慢吞吞的滲进雾里,雾才渐渐有了色彩:白的是墙,黄的是瓦,红的是花,绿的是叶,郁郁葱葱的是山峰,金波粼粼的是河流……雾开日出的时候来临。
我是个晨练爱好者,特别是在冬雾的早晨。每当晨钟敲响四下,我便一骨碌翻身下床,轻手轻脚走出门外,然后箭一般射向雾里——沿着院子里宽敞的水泥路奔跑,一直跑向几公里外的小河边,再沿小路上山,从山的这边攀上顶峰,跑到山的那边,然后沿山脚下折回。时间大约是两小时。每当此时,浓雾渐渐变得稀薄,天色慢慢亮起来,世界也缓缓大了──天地间就像一缸刚打过明矾的水,渐渐地、一点一点地露出了她本来的面目。
走在晨雾里其实是很惬意的。吸一胸腔清凉,沾一身湿润,溢满脑清新。于是乎,就有了舒缓的四肢、清新的大脑,就有了遥远的或尺咫的回忆与遐想──那是远离尘世、没了烦恼的梦幻般蒙胧与美丽,令人像对雾一般的陶醉……
经常想起的是那一场梦。不,是如梦如雾的人生游戏──也是一个冬雾的清晨,天地还是那么的湿而小。身着背心短裤的我,进行着惯性地跑步──就在那个上山的小路上──雾很厚,地很湿,路面有些滑,不拚命用力就难以继续往上攀──我铆足全身力气往上冲刺的刹那,突然从身后伸过来一团肉乎乎的东西,一下扯住了我的短裤,不仅让我连续下滑了两步,也让我吃了一惊:我的潜意识里,还以为是被什么大蛇咬住了。
就在我还未缓过神的一刻,便有清脆而甜美但又近乎祈求的声音:“不好意思。请助一把吧,路太滑,真的上不去啦!”
这声音伴随着喘息,像雾一样有些沉重。啊,是一位年轻的女子!那肉乎乎的,正是她的玉手。她也是一位晨练的爱好者吗?我不得而知。但按惯常的推测,我的第一反应是在理的。不过,在那样的时候,容不得我多想。如果稍有迟疑,我俩随时都会像两颗鹅卵石一样轻飘飘地滚落到山脚下,那是十分惊险的。我当时唯一所想的:人家有求,必尽力助之。于是乎,我一把抓住那只肉乎乎的手,屏住呼吸,用力往上冲,一直冲到了山的顶端……
到了山顶,甚至让我还来不及喘息,甚至让我还来不及看清对方的面容(其实根本也无法看清,人家一个姑娘怎么也不会让你贴着脸瞧呀),她便大大咧咧地说了声“谢谢”,又说了声“再见”,然后,如风一般向山下飘去。她飘下山的风姿很美,有点像仙女下凡。刚飘出不远,雾中便传来了她清脆悦耳的歌声:“……苍山脚下找金花,金花是阿妹……”
我当时好生发呆,像一个木头人似的站立在那里,仿佛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可耳鼓膜却总抵挡不住那渐行渐远的歌声诱惑,我还是循声远望,可眼前只有白茫茫的一片……
但我还是知道,山那边不远处是一所很负名气的大学,群聚着众多的俊男靓女。他们是祖国未来的娇子!她又是他们中的哪一朵奇葩?我无法猜想……
从那以后,我跑步的时候,就多了一分心思,一分企盼,甚至多了一分“阴谋”──我希望雾更浓,路更湿……可是,我的一切图谋都化为了泡影──我再也没有接触到那只肉乎乎的玉手,也无缘听到那让人陶醉的歌声。这让我胡思乱想了好久,也失望了好久,以至后来我每次跑步,都总像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驱使着。
自然界的雾是湿漉漉的,人心中的雾是沉甸甸的。为了拨开心中的雾,我几次徘徊于那所大学的周围,观看大学生们出入教室,进出食堂,闲游林间操场……我一直潜心寻觅着,寻觅心中的“圣物”……可是,失望总是伴随着我。因为,那里是清一色校服包裹着清一色的天使,无论群聚还是独行,都是同一朵艳丽的鲜花。我根本无法从她们之间寻找到那个雾蒙蒙的美丽。
那是一段刻骨铭心的日子。那段日子,让我一直魂牵梦萦,总是成天都像在雾里走,雾里游。
再后来,我成了家,有了心爱的人。我想,这是自己该走出那段不明不白时光的时候了。那样的时光让人难熬啊!可巧合的是,我的妻子也正是那所学校走出来的。她也有天使般的美丽。可让我不明白的是,除了陶醉妻子的美貌外,更让我入迷的却是她那双着魔的手——肉乎乎的,似曾在哪里见过,在哪里握过,另外还有她那清澈美妙的歌声,仿佛将我融入晨雾的山峪……这激起了我人生的回味。难道世界上真的有如此奇妙的事吗?难道……我又沉静在一种遥远的境界之中──那是一种超神入化的、无法自我解脱的境界,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心结吧。心结的存在,总给人一种走在雾里的感觉。
我的心结一直在滚着雪球。为了解开这个心结,有一次,我果真问了妻子。
实在说,自己当时是将这个故事作为大礼包向妻子抖出来的。我当时还想象着,妻子听后一定会为这种天撮之合高兴得眉飞色舞,笑得前仰后合、泪水涟涟,甚至给我一个深情而炽烈的拥抱──可是,后来想来,此举的确有些愚不可及──因为,事实残酷地宣告了我的愚昧──妻子越听脸色越青,很快就爆出话来:“这么多年了,难道你心里还一直装着另外一个缥缈的女人?愚蠢!”
我当即被问得张口结舌,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的,我的确承认自己有那么一点愚蠢。人世间有许多事,一旦过去,再总是留在心底磨蹭,除了折磨自己,确实没有意义。不过,我也固执地认为,人生并非雾。再浓再密的雾,也总有雾开日出之时。但有些事,一旦成为人的心结,要彻底解开、彻底消除,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人,要走出心中的雾,肯定是一个十分漫长的过程,也许终生也走不出来。这是真的。
如是说,我是不是也应该原谅自己的愚蠢呢?没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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