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茶园开满花,妈妈的心肝在天涯。
——《鲁冰花》。
妈妈带着外孙女出门了。过年她们去探亲,我留守。
记一篇日志。
从记事起就是如此。父母都是游子,大半生不认同自己的家。他们总觉得有老娘在的地方,才是家。
所以,记忆中的春节,就永远和春运,和升级中的火车飞机高铁,和春晚团圆饭,联系在一起。
和表姊妹堂兄妹打伙拆屋,和家常菜和七姑八姨舅舅叔叔灶台是非联系在一起。
人的胃有记忆。天下路,哪一条也没有老屋的青石板路有古意。天下茶,哪一款也不如茉莉花茶豆子茶有感觉。
人是一种狐死首丘,大鱼回流,候鸟归巢的生物。
那是一种归属。
中国人爱说,金窝银窝不如狗窝。可俗话那么多,都挡不住远游的脚步。
但内心深处,身体触觉,味觉,还是有一方雷达,敏锐细微,向着自己的来处。
长沙的酸辣光头码扁粉,葱油粑粑,糖油粑粑臭豆腐,刮凉粉……有辣有臭有甜有香。哪一样都不登大雅。哪一样都是巷子深处的童年记忆。
出走半生,归来仍是觅我少年。
吃不到的“妈妈的味道”,“外婆的味道”,隔壁娭毑的味道……
人世间菜系如运河,宴精脍细。可是,哪一样端上来,还是欠着那么一点点。
那是外婆和阿姨,笑着喊“妹佗”,“好伢子”,笑着看你光盘,喂猪一样欣慰的方言与乡音,加上的调味佐料。
谁不说俺家乡美。塞北江南大江南北,此情同此心一此理共。
这里舒适,这里自在,这里一觉天光,这里睡衣不邋遢不洗头也不油腻。
因为这里容得下错误,容得下失败,消得了平常,添得了花送得了炭,赞得了锦衣捧得了场。
“月亮粑粑,兜里坐个嗲嗲。”听起来和信天游“对坝坝的那个圪梁梁”,好像没什么冲突。
这里爱你,一如当初娃娃模样。
成材料你挑个大梁,回回桑梓。不成材料你也回家,晃荡晃荡,桌上一双筷子摆得整整齐齐,算人头你也是一号。总有婶婶姨姨磕着瓜子刷你的存在。
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俗点或许。
但天生地养。天覆吾,地载吾,天地生吾有意无?这样脑洞里的哲学回路,就在一顿饭拉回地面。面对祖先宗族祠堂牌位,你都是娃娃。
我们走得出个性走得出天涯走得出家族。走不出生命最初的,所谓爱与关怀的业力。
我们无法抓着自己头发拔离地面。
总有一缕思如无似有。断了它,会方。
所以妈妈年年回娘家。外婆走了找长兄,长兄老了外甥外甥女接姑姑。
爸爸走了,她在家族墓地外婆外公太姥姥的坟前,年三十送灯,六十多岁的人了,哭得一如少女,“妹佗的男人死了”。
旁边就是爸爸的碑。阿姨的坟,在城市另一头。香火鲜花也不会少一份。
他们当年付出的爱,买回来的食物,骑脖子上逛过的街,贪玩丢了他们四处寻找流过的汗,生病发烧抱着跑过的急诊……如今都是换回来的纪念和感恩。
那缘份,何处说感恩。
继承他们,把温暖传递到下一代,这里说感恩。
桌子上的银镯子闪着光。奶奶的邻居太婆给的。一共一套,簪子镯子都有。经过小偷剩了簪子。还有个锁片,是其中一个镯子上的,小时候戴着磨穿了掉下来,躲过了梁上君子的洗劫。
少女时候属乌鸦,热爱一切亮晶晶。如今老妪,聊发少女心。
说男不戴金女不戴银。意思男人戴金俗而暴发没文化,女人戴银命贱且劳。是吗?我觉着有美感。
不求老,黑乎乎的银不知出于墓葬还是做旧新仿,慎得慌没意思。机工规整无灵气。
只要手工,经典简单。陪一段日子,洗水渍汗,磕磕碰碰的印子,在阳光下偶尔闪着不刺眼的光芒。
那是自己在人间走一段路的伴。这个伴,弄丢了也只是偶尔念一念,不会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太花的会腻,太重的会累。名家的需随缘,追来的费劲不喜。
没有任何东西,任何物质,会让自己变成西施杨妃曹植骆冰王司马懿诸葛周瑾……那可以事寄托,而不是意义所在。
意义存在于显化之先。
最美的回归,一如家乡。平常朴实。
丢了不塌天。不找自然有。
家乡的茶园,年年开花。
白如渊雪如晨雾如素银如棉如帛如月如霜。
白驹过隙。刍狗而已。
家乡的茶园开满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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