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黄昏,带着湿气的冷,浸润在空气中,像是要下雪的样子,可是又不下,只是一味地阴沉着,寒冷着。风淅淅地漫步着,一伸手就能触摸到流动的水气。下了自习回来,走在从一教到宿舍的路上,感受到新鲜空气的妙处,是的,妙处。一教的教室空气总像候车室一般的混浊,看着书,头疼,走神,而且兴味索然。
一出门便闻到了阴湿清冷的味道,心里禁不住有些喜悦,突然想起川端康成的《雪国》,连带着想起了一个老师。他是十分喜欢《雪国》的。记得有一次下雪,我们就跑到他屋子里聊天,他便跟我们说起《雪国》里面的一个情节,那就是主人公岛村坐火车,穿过长长的隧道,来到了雪国,下火车的时候,他第一次看到了第二女主人公叶子姑娘,看到裹得严严实实的站长,岛村心想:已经这么冷了吗?“已经这么冷了吗?”老师轻声读了出来,“有一年冬天,我坐火车回老家,当时正好碰上了一些事情,心里很不舒服。后来到站了,看到周围的人一个个穿着厚厚的衣服,裹得严严实实,忙忙碌碌,面无表情,从我身旁走过,我当时突然就想起了这句话,已经这么冷了吗?”外面的雪沙沙地下着,能听见落地的声音,屋里屋外都是冷清的空气,凉凉的,刺得眼睛异常的明亮。我想,我是被那句话迷住了,于是也找了川端康成的书来看,并喜欢上了那种冷艳的文风。
在这个潮湿寒冷的冬日黄昏,我又想起了这句话,然而已经物是人非,似乎一旦涉及到现实中的利益关系问题,人与人之间就会变得十分冷酷,发生了一些让人难堪的事情,嫉妒,阴谋,卑劣,告密,形同陌路,互相仇恨。我也从高中生的思维逐渐转变成大人的思维,尽管我并没有做哪怕任何一件应该被谴责的事情,我仍然感到羞愧,因为当我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时,我觉得是极不体面的。现实与理想总是分离的,并且越来越远。
事实上,我们总是习惯于将自己藏起来,匹夫怀璧,最诗意的东西,深藏在最隐秘的心底,被这个秘密折磨着,忧伤着,等待着。在一个谁也料想不到的机会,迸发出来。短暂的迸发,烟花般璀璨,旋即又缩回到那灰暗、没有光泽的外壳中。前人评论钱谦益的诗,我忘了具体的内容,却记得有两句:“品太卑微诗太俊,狱中词句动人怜。”元好问的《论诗绝句》也有:“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高情千古《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
那个老师也写诗,写好诗,真是好诗。看他的诗,我甚至能想象出,在他自己的世界中,心中最美好的诗意是如何纵横徜徉,任意挥洒的。我想,那一定是个干干净净的世界。于是,我不奇怪这种分离,我理解这种分离,我原谅这种分离。
又是一个年关,我也长大一岁,许多的争吵、气愤、委屈,都已经过去了。黄昏时候想起那个老师,觉得他离我已经是那么遥远陌生。检点这几年来的收获,有书籍,有益友,有良师,心中沉甸甸的,何必还要记住那些不愉快呢?
晚来天欲雪,天空和建筑的界限被朦胧化,人们都忙忙碌碌,从我身旁擦肩而过,沿着自己的路急急走着。眼前似乎花了,那年冬日的记忆,是这个老师保留在我心中最最珍贵的片断,清净、寒冷,直指人心的力量,沧桑,繁华落尽,不食人间烟火。突然想起那句话:“已经这么冷了。”细细咀嚼起这种苦寒来,不由忧伤起来,不由茫然起来,不由地想家,不由想起陈琳的诗:“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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