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58岁那年,爸爸指着手背上的老年斑,有点感慨地对我说:“闺女,如果爸爸能活到70岁,也只剩12年了。”
我出生的时候,爸爸已经42岁,所以他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对死亡的恐惧时,我刚16,年少无知,当时甚至有点瞧不起他,觉得他怕死,胆子小。
“老爸,你担心得太早了吧,白头发还没几根呢。”
爸爸沉重地叹了口气:“人生七十古来稀啊,这路走着走着,眼看着就到头了。”
我转眼就把这事儿忘了,又过了两年,考上大学,我离家到外地读书,寒假回家,我忽然发现爸爸的背不知什么时候驼了。
我小时候眼中高大的爸爸一下子成了个小老头,餐桌上,他有点吃力地往我碗里夹菜,看我盯着他不受控制的手,他收回筷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爸爸这个胳膊麻得厉害,医生说这是老年病,只能吃点药缓解。”
我鼻腔酸涩,差点当场哭出来,赶忙低下头掩饰,碗里的菜在视线里模糊成一团。
爸爸真的老了,他睡得早醒得更早,凌晨四五点钟起床,穿上衣服去小区里转悠,偶尔抽一支烟,缓缓地看黑夜散尽,黎明到来。
有一天早上下雪,醒来后不见爸爸,妈妈说他羽绒服外面又披了军大衣,说要出去看清晨在雪地里醒来的样子。
我裹了厚羽绒服出去找他,冷飕飕的小区门口,白茫茫的雪地里,爸爸在一颗枯树下面站着,双手插在口袋里,佝偻着背,像个迷路的孩子。
我走过去陪他,爸爸就着光线细细地打量我,一开口一团白气:“原来我闺女都长这么大了,怪不得爸爸老了呢。”
“爸爸,你不老,60岁而已嘛,现在医疗技术发达,百岁老人可多了。”
“瞧,闺女确实长大了,会安慰人了。俗话说老而不死是为贼,你爸就是贪心想多活几年,也不愿意拖着一个多病的身体连累你和你哥。”
02
我切实地感受到了爸爸的苍老,以前多么精神奕奕的一个人,60岁之后在沙发上看电视,看着看着就睡着了,疲惫的面容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
爸爸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就我放假在家他能高兴高兴,今天看我多吃了几口哪个菜,隔天他就去超市买回来,让我妈再做给我吃。
我心里难过,又想安慰他,饭桌上跟爸妈谈佛教轮回,带着点兴奋跟他们说也许真的有转世这一说,这个世界上,科学解释不了的领域还有很多。
我还跟他们提西方的宗教,信徒相信人死之后会接受审判,善良的灵魂上天堂,所以那些教徒一生规矩做人,为了死后能上天堂。
“没有人真的死了又活过来,告诉我们说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所以我们谁都不知道,也许死后就进入另一个世界了呢。”
爸爸识破了我笨拙的意图,他笑着看我,笑出满脸纹路:“闺女,你说了这么多,爸爸就问你一句话,你自己信吗?”
我被他问住,知道这个办法不好使,换另一种:“还有一个说法,说是到2040年,医疗技术到了成熟阶段,人类的寿命会无限拉长,甚至永生都可以实现,你们都好好的,活到那一年,咱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
“小孩子胡乱安慰人,就算是真的,爸爸也等不到啦。”
不过看我费心开解他,爸爸还是很高兴,他拉着我,讲他小时候在内蒙古草原长大的传奇经历。
“人家说好汉不提当年勇,爸爸不是好汉,这辈子也没什么成就,就是十几岁在草原那会儿,威风地骑过高头大马,远远地瞧见过狼群,吃过骆驼肉,暴雪的时候掉进雪窟窿,半天才被人发现救了出来。那时候年纪小啊,以为日后的路还很长很长,可这转眼间,草原没了,马、狼群、骆驼都没了,人也老了,该入土了。”
我忍着难过,不想再听他说一些暮年人的丧气话,抱着他的胳膊反驳:“谁说草原没了?内蒙古的大草原现在还好端端的,马也可以骑,等我暑假的时候咱们全家一起去。”
“真的吗?虽然爸爸现在的身体已经骑不了马,但回去看看也是好的。”
他果然开心起来,兴致来了,又翻出很多年少趣事讲给我听。
03
我们没能去成草原,爸爸的身体越来越差,医生不建议他远行。
这一下,我连自己都骗不了,再也想不出什么话安慰他。
在学校里,我也没有很频繁地给他打电话,每次都是跟妈妈聊,只偶尔的,跟爸爸说几句,问他这段时间身体怎么样,有没有乖乖地吃药。
药物作用下,他的嗓音带着一丝浑浊,我能听出来他在强打精神,让我不要担心。
我为自己曾经在心里嘲笑他胆小而悔恨,在疾病面前,他实在已经足够勇敢,他有权利抱怨病痛的折磨,可哪怕在听筒里,他也在认真扮演一个不让女儿担心的好爸爸。
妈妈对我说,爸爸精神稍微好一点的时候,喜欢让她把所有相册搬出来,他坐在沙发上,戴着老花镜,一页一页,认真翻看。
有时候对着一张照片停下来,跟妈妈回忆那个时候发生的故事,遇到他特别喜欢的,叮嘱妈妈去打印店复印,到时候烧了给他。
爸爸生命最后的那几年,我惦记他,怜惜他,舍不得他,有时候却又害怕放假回家,我怕眼睁睁看着他像一个肥皂泡泡一样,慢慢地在我眼前消逝无踪。
我沉浸在害怕失去他的悲伤和恐惧里,自顾不暇,早忘了我是应该安慰陪伴他的。
04
大四那年的寒假,爸爸没有熬过那个冬天。
他最后在病床上撑得很辛苦,我忍不住在他面前哭,他声音微弱地劝我:“都要毕业工作了,还跟个小孩子一样,你哥早成家立业,你的那一天爸爸是等不到啦,死后还有没有魂谁也说不准,以后你要到墓地看爸爸,把发生的事情说给我听,万一我能听到呢。”
“爸爸,你害怕吗?”我哽咽着问他。
“不可能不害怕的,闺女,可最难捱的不是害怕,是在死亡面前,你得学会一个人对抗它。”
爸爸是在昏迷中离开的,我们陪在他身边,不知他是否有感觉。
而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他最后那句话的意思,在越逼越近的死亡面前,他最害怕的,是那种必须得独自面对的孤独。
我不知道怎么样能够消弭这种孤独感,我知道的是,作为他的女儿,我沉浸在自己失去的恐惧里,没能在他最后的时光尽心陪伴,将是我永久无法弥补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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