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不着,只是盯着屋子看。
灯早就熄了。平时它是极少打开的,它总是吊在那么高的地方自怨自艾,光芒为了铺满屋子变得稀薄。况且称不上明亮,仅有的白光因为接触不良而忽明忽暗,整个世界也跟着忽明忽暗,眼睛很不舒服。不常用,索性无人修理,当然与客厅的灯待遇不同。簇拥它的墙壁要洁白光滑得多,不像楼道里的那些被顽劣的孩童和时间整理地凹凸不平,日复一日苦着熏黄的脸。墙壁也有不完整的地方,被管子贯穿,一头连接暖气,一头从门的上方跃过,拐几个弯逃到看不见的地方去了。黑暗中视线的盲区有很多。还有床尾的柜子,小时候喜欢瞧它周身的花纹,想象其间藏着遥远未知的国度。那种地方当然是没有的,可是柜子没法为自己辩解,它多冷漠,站着,腹里屯放着家里的东西,消化不良也说不定。柜子跟前,通向阳台的门,先前那里挂着端午剩下的粽叶,在清爽的夜晚摇曳着浅极了的香,现在都沿着时光的窄河逃开不见了。外面是细小的雨声,浇在窗户和房檐,浇不灭对面医院几间长明的灯火。它们总是悄悄地不肯打扰熟睡的人,但在这漫漫长夜,就在这一刻,我和它们如此亲近,我可以仔细聆听它们的交谈,好像我也成为将要拥抱大地的一员。
日历也是少有人宠幸的,眼巴巴地数着一天天在虚度,换作谁也不会觉得愉快。钟表在走倒是时时可以听到,但除非留意,更多时人们会忽略,并且心安理得。有位作家怎么形容来着?“毫无作为地容关焕发”,多贴切。管他,胡思乱想不用任何成本,放任思维就好了。
离医院很近,疾病和死亡也就不远。但无论再怎么为他人文字间对生死的感知而深受触动,我未曾切身体会过死亡带来的悲伤,因而我对死的一切认知只不过是借他人之说辞。我谈不上来死亡的意义。和我们家比较熟(准确地说是我比较熟)的亲戚中少有过世的噩耗,在我的印象中,我距离死亡最近的时候大概仅有两次。一次是奶奶忽然失踪,全家人都出去找。那是晚上,我独自在家里看电视,不吵不闹,也不贪嘴零食,心里一点惊慌也没有。事实上奶奶失踪这件事还是后来爷爷告诉我的,他说那天奶奶忽然想起早些年很小就过世的一个孩子。那是八九岁时的事情,到现在我也没闹明白奶奶是失踪当天去世的,还是找回来之后去世的。没人肯告诉我这些,我也不记得是否参加过奶奶的葬礼。 另一件是关于死亡的细节,很小的事。在参加姥姥的葬礼时,我看到过很大一口棺材,黑色的,棺材外沿有一处,打翻了一碗汤面条。大人们也不收拾那些秽物就开始哭,哭得凄惨,好像哭嚎不尽情释放出来也会荒废的。那时大概也就十岁吧?记不清了。
很仓促,我对死亡的记忆仅有这些,远不及亲眼目睹父母的衰老来得深刻。甚至我从未来得及向两位老人告别。
以前我总是想象死亡——我只能够对它保持谦卑和想象。我想象死亡是贪心的狼,天黑时总是觊觎牧羊人的羊群。那些弱小体衰的羊再无法适应群体的节奏,喉管也脆弱到容易咬断,于是被黑夜吞去了。我想象死亡是镰刀收割一大把麦子,灵魂留下整齐的割面,成为神灵的一道下酒菜。我想象死亡是另一次醒来,在不同草隙的生命体间一次次领悟,从牙牙学语到老态龙钟,合上书打开另一本。“死亡并非失去生命而是走出时间”,这样的定义总是令我痴迷,但我又觉得那太轻描淡写了。或许吧,或许死亡原本就是那么轻描淡写的一件事,使它带有震撼人心的力道的总是背后的故事和情感,死亡反而是陪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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