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弦上的那缕松风随笔
锲子
明天我要讲的是“古琴通识”课。在整理好满桌散落的书籍后,备课算是结束了,接下来便可以安心临帖了。我所临摹的帖子不是别的,正是文征明写苏轼的一篇《赤壁赋》。于是,古仁人的诗赋词章与琴交杂在一起,使我想入非非。
很多人对于古琴的印象无非是一个“雅”字,或者是局限于“高山流水遇知音”的一段佳话,再有人可能会知道古琴是桐木做的(其实也不是)。可惜我无法将它的历史、流派细细讲来,更不可能在这几天之内教你去识得琴谱。你们可能不会理解,没有所谓的速成之法,因为当年的孔子学琴,能从一曲《文王操》里识得文王的气度与为人,便是经过了锲而不舍的千锤与百炼。
我该从何讲起呢?我想了很久,如果撇开所弹奏的内容,琴曲应该是何种感觉?我要先教会你们懂得欣赏这种感觉,你们接下来才能够渐入佳境,走进古琴的世界。文学手法中有一种艺术效果叫“通感”。比如“旋折荷花剥莲子,露为风味月为香。”这句诗里面讲莲子的味道是”风”与“月”的味道,那么你会去想,去感觉,风月到底是什么味道和感觉呢?是清凉?是一丝香甜?还是别的什么?这就是一种“通感”的艺术手法。那么我怎么表现琴音的感觉呢?我想了很久,觉得用风吹松林的感觉形容古琴最为恰当。也许你们会诧异,请许我慢慢讲来:
(一)那时的清风明月
前面说到我在临帖,文征明的字迹纵然娟秀,却也掩不住赤壁之下的涛涛江流,人吊髯苏犹似髯苏在吊古。当年那艘船上的'萧客,呜呜然泣的是横槊赋诗的曹操,怨的是人生命相比于天地的悄然一瞬。多少千古兴亡史,都只能沦为“一夕渔樵话”而已。苏东坡却看得很透,相比于亘古的天地,人无法永恒,不变的唯有“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此后千年的光阴流转,清风与明月便成为了文人君子的相伴对像,那是大自然赐予的好气象,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还不用一钱买。
可是中国的文人很奇怪,一旦留恋官场便再无“足观”。好像只有被贬的文人才有幸漂泊,来一回孤身逆旅,去体味这人生的大境界。如果是仕途平坦,那么文人们也不甘心与自然间的清风、明月就此绝缘,定要玩味出点什么。事情很简单,自己没有机会出去走走,那就把世外桃源搬进来。于是文人们“垒石叠山”,苦心经营出一片“虽由人力,宛自天开”的优雅意境,造园之风就此兴盛。值得一提的是,那个才华横溢的宋徽宗,除了拥有文人的雅致,还偏偏又有至高无上的权利,不惜倾全国之力造出一座人间仙境一般的园林,名曰“艮岳”,在这样一座园子里临风抚琴弄月,可谓是文人玩味的大手笔。看看,这就是自然天地之于文人的重要性。
相比于名人造园,世间多得是穷酸秀才,并不是人人都有这个物质条件和满腹丘壑的造园才能。千年以后的位篆刻大家王福庵,就真的很会挑地方,后来西湖孤山上的“西冷印社”便是他与吴昌硕一起创办的。但是,我猜想王福庵不但金石气味重,而且还很闷。我曾有幸见过他一枚印章,至今念念不忘,篆书刻有“入吾室者但有清风”这样几个字眼,印章侧面写了年月和刻章的缘由:“此石不受刀,作来消闷尔。”可见这是一枚“闲章”,闲来无事做来玩的,也好让清风破破苦闷。是的,明月高高在天,自然无法开门纳入,于是能进的就唯有清风一缕了,王福庵的性子于一枚印章上可见一斑。既然文人这么钟爱风月,自然就渴望将其移送到诗词、画作,甚至琴上来。
(二)初造时的那个缘由
琴这个东西伴了中国文人几千年,排于四艺之首,身份更是尊贵。可是研究其历史发展便可以知道,它曾在中国文化中几次断代,古谱也一度失传,能够孤高冷傲的走到现在,实属不易。它从创造之初便只有一个的目的,那就是象天象地的“人琴合一”,不要登堂入室的热闹,独与天地进行精神上的往来。
“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这是千年前李白的一段吟诵,“绿绮”是一把名琴,相传为司马相如所有,后来以一曲《凤求凰》赢得卓文君钦慕的也是此琴。为什么蜀僧抱的是“绿绮琴”而不是别的,听闻司马相如是蜀地人,诗里写来只是为了暗合蜀僧的身份而已,这里不加赘述。李白写诗手笔好,一首诗将琴音写的很壮气。斯人已去,琴亦不复存在,但是,今天我们通过诗词依然可以知道,当年的李白在琴音里听到的是什么,那琴音就如风吹松林一般茫然浩荡。于是后来直到明代,雅致的文人也终究不肯错过这么好的意境,出了一把流传至今的名琴就叫“万壑松风”琴,琴不用弹,光听这名字,便已成太古莽苍,松风浩荡之势。
另外,才华横溢的宋徽宗也善于弹琴,从传世名作《听琴图》中我们可以看到其身着道袍,双手正轻轻拨弄着琴弦。画面最上方有当朝权相蔡京的题跋:“吟徵调商灶下桐,松间疑有入松风,仰窥低审含情客,似听无弦一弄中。”蔡京的人品虽然为后世所不齿,但是他不仅能写一手好行书,更因为其良好的艺术修养深得徽宗赏识,一句“松间疑有入松风”便将琴音一语道出。无独有偶,民国时期的制琴名家杨宗稷也有一把“松风”琴,声音用“风鸣松耶,松鸣风耶。”形容最妙,可见落于琴上的那缕松风之感古今皆同。文人有琴一把,便可入情入境,不需长啸于山林便可满足那份超然的洒脱之情……
(三)琴曲里的一世情仇
前面讲到听琴的感觉如沐松风,这只是一种通体的感受,意在说明琴曲里的清寒与孤傲。其实暗含在曲调内故事、风物需要常听常赏才能够领悟一二。
前段时间有这样一段趣事,一位学生截了一段琴音给一位老师傅听,问他这是什么曲子,旁边另一位学生饶有兴致的说道,那还不简单,用微信一摇就出来了,整个课堂顿时沸腾起来。果然,摇出来的结果是龚一老先生所演奏的《酒狂》一曲。满座皆是得意之声。结果那位老师傅纠正说,是管平湖先生弹的。那位带来琴曲的学生一听,顿时明白了,并说自己截取的正是管平湖先生所弹奏的《酒狂》一曲。原因很简单,工具机器可以识得曲调,却不能识得人心,况且每个流派或是演奏家的风格是不同的,当然,后来我才知道,管平湖先生所用的古琴也不一般,听说在其所用的古琴之上,有一根琴弦如绿豆一般粗壮,我顿时惊恐万分,这样粗的弦在我看来是拨弄不动的,可见管平湖先生指力之深厚,非一般人可比。
还有一则有趣的事情,很多人都会用“和平”、“中正”来形容古琴曲的风格,甚至连金庸老先生在《笑傲江湖》中也说琴曲《广陵散》“和平”,也许你们并不知道,一向清雅的古琴中,多有表现政治的理想和人生的跌宕。昔日如荆轲一般,聂政决意要刺杀秦王,从他开始的秘密安排到刺杀成功的高潮,后来的毁容,暴尸街头等等,都详细表现在了一曲《广陵散》中。这样的话我们就不难理解,嵇康在行刑之前为什么弹奏这曲《广陵散》,那是他面对着昔日的聂政,流露出的对死亡的无所畏惧和决然。因此,这曲熟为人知的《广陵散》不但不是“和平中正”,反而一反常态,流露出杀伐之意,夜晚夜深人静时候听来,根根琴弦像是拨打在人心头,让人心慌又无处可躲。
古琴对于政治上的苦闷抒发也是常见。也许你们知晓梁启超,也知道他自己号称“饮冰室主人”,还有一本著名的《饮冰室文集》,其实“饮冰”一词,就出自庄子的“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意在表现自己内心的忧虑。其实早在宋代的范仲淹,也善弹琴,听说他一生只弹《履霜》一曲,有趣的是,这首曲子也是意在表现政治上的如履薄冰。这样看来,两人也算是隔了上百年的知音了。
由此可见,琴曲通情达意,而那些通晓音律的文人名士能从一首琴曲中识得人心,便不是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了。我思索良久,很多的想法都是偶然的一次碰撞,因缘际会交织在了一起,后又落于纸上。不知不觉中,夜已深,谨以此篇献给喜爱琴曲的友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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