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是个怪异的人。
用“怪异”来形容自己的长辈,实在不够厚道,但事实就是如此。世界自有它复杂的难以捉摸的一面,不是所有苹果都香甜可口,也并非所有奶奶都慈祥仁爱。
奶奶烧的饭菜很咸,咸到令人怀疑是盐罐子翻进了锅。然而她习惯吃极咸的食物,炒一盘青菜,不见油水,只剩盐巴。奶奶用枯瘦的木筷子撩起一根菜叶,伸头张嘴吞下去。与她同桌吃饭,几乎能听见盐粒碎裂的诡异声音。
奶奶有一只猫,农村里最常见的土猫,毛色灰白。孩童天性渴望与小动物亲近,但无奈这土猫性情阴冷孤僻,眼珠一黄一绿,稍有动静便纵身上梁,从不给我爱抚的机会。
然而有一日,猫蜷躺在奶奶床上,显得疲惫而温和,摸它也不反抗逃跑。我正疑心着,却见猫身下一片狼藉,几只蠕虫般的湿漉漉的小猫崽,闭眼缩挤在猫腹下。
我惊得不知所措,奶奶已不知何时站在身后,她提起笤帚将猫从床上打下,大骂着弄脏被褥,丝毫没顾忌到一旁的孙女。
晚餐时,奶奶的酒盅前多了一小碗“猫胞”——猫生育后的胎盘。印象中,奶奶是把血糊糊的猫胞清洗后,搁土灶台蒸了片刻,拿盐巴蘸着吃下的。她还叫我母亲吃,说女人食用猫胞,乃是大补。然而妈妈蹙眉干呕,终咽不下去。
奶奶就斜睨着我母亲,“嘁”了一声,眼神如猫般轻蔑。
这种不屑与疏离,从我母亲嫁入这间土砖房,到爷爷过世,都未曾消减过。按理说,一个人的傲慢与敌意,总要有个理由的。可惜奶奶似乎天生与世界为敌,她的冷眼无须酝酿,便能把你整个人射穿。
奶奶的头发是灰白的,就跟猫毛似的,两股稀疏的麻花辫缠绕打结,松垮地盘在后脑勺上。
在我记忆中,妈妈总是烧一壶热水,坐在泥墩上洗头,洗完后长发披肩飘飘扬扬,明艳如玫瑰仙子;奶奶却从未将头发解散,她似乎极少洗头,而且看不惯年轻女人打扮。
那时候有一种“雅霜”雪花膏,香气雅致浓郁,价格又实惠。妈妈每次出门前,都要在脸颊、脖颈抹上一点,奶奶若经过身边,必定要掩鼻皱眉咕哝一番。
“尽晓得花俏!不做正事,脑子糨糊……”奶奶出言伤人,不挑时机也不分轻重,子弹就在她嘴里,她随时可以扣动扳机。
母亲不哭,也不与奶奶争执。头发照常洗,“雅霜”仍旧擦。她只是暗地里开始存钱,关注镇上的房产。三年后的暑假,母亲说服父亲搬出老家,远离这座夏天依然阴冷的古宅,和这个古怪的老妇人。
离家前奶奶烧了一桌菜,算是饯别与祝贺。菜依旧是极咸的,沾满盐巴的青菜条,油炸腐片,还有些寻常腊味。那日餐桌上的亮点在于“鸡蛋肉卷”,过了这么多年我仍然记得。
鸡蛋肉卷是本地特色佳肴,做法倒也不难。平底锅摊了蛋皮,内里裹上鲜肉,用纱布包紧,夹筷子固定,搁进大蒸笼蒸上一夜,再拿盐水、虾油浸渍。待要吃时取来切片装盘即可。
这碗菜,在老家习俗里,是春节期间招待贵客用的。
母亲嫁过来时,在灶房拈了一块鸡蛋肉卷吃,结果被奶奶劈头盖脸一通责备——没教养的女人家,菩萨没供奉过,客人们也未就席,怎可偷吃?
当年那块肉卷,在母亲嘴里,必定憋得慌。
如今终于解脱,再不用忍受这咸到极致的食物,与无比尖刻的眼色。母亲心里自然畅快至极。我记得那日,母亲终席未食那盘鸡蛋肉卷,离开前奶奶终于憋不住,拉下脸来请她品尝。
母亲象征性地夹起一块,轻轻放入口中,不置一词。
我被母亲牵着,她嘴角有冷笑。我又回头望了老宅一眼,奶奶叉着腿定定地站在门口,逆光里看不清细节,只觉得裤管空荡荡的,她瘦得很。
爷爷逝后,奶奶性情越发乖戾。
奶奶从前算个能干妇女,脚蹬三轮车挨家挨户做锡箔生意,脾气是怪了些,干活却不含糊。但爷爷丧礼后她整个人垮下来了,每日瞎晃悠,侍弄几亩菜地。
她尝试着四处串门,找村里的老头老太唠嗑。
然而禀性难移,往往没讲几句便与人争吵起来,久而久之也无人愿搭理她,落得个没趣儿。
一计不成,奶奶又出新花样。她频频喊身体不舒服,今夜头疼眼花,明早胃胀胳膊酸,一次次要求父亲带她去医院瞧病。跑遍各大门诊,却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所有医生几乎都是无奈笑笑,结论不外乎“人老了各项功能退化”云云。
最后,奶奶决定服中药。父亲是孝子,每周不辞辛劳四处奔波,为她抓来各式处方的药材。而她则像个老小孩似的,挑三拣四。村里人都说,这老太婆的病,有三分是惯出来的。
对于奶奶的任何举动,母亲从不干涉。我后来慢慢理解了,母亲对奶奶的放任与其说是包容,倒不如说是冷眼旁观更贴切。世道早不似当年,如今的奶奶再不敢厉声斥责儿媳,也没了勇吞猫胞的魄力,仅是一截耍脾气的朽木。
而母亲的暴力,是无声的,冷的,不带硝烟却生灵涂炭。
自10年前搬出老宅后,母亲与奶奶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很多时候我想,奶奶装疯卖傻,或许也是渴望母亲前去探望。可假若母亲去了呢?结果必定是皆大欢喜吗?不见得。
这两个女人盘桓在我生命初期。
一个尖锐,歇斯底里,另一个沉默,阴冷刻骨。中国农村有无数这样的女人,她们善良能干,勤俭持家,却又互相不容不让,针锋相对。
母亲不会回去的。她说:“那屋子药味儿重,我闻着就恶心。”
母亲说完,对着光亮的大镜子,梳理那一头青丝。母亲保养得极好,40余岁的脸庞光洁白净,长发轻盈乌亮。倘若某天惊现白发,她必定要把我唤到跟前,递上剪刀,叫我替她小心除去银丝。
母亲无拘无束地洗头,随心所欲地打扮。其实母亲本该购买更新潮的护肤品,然而她偏爱“雅霜”,享受涂抹的过程。那脸颊、脖颈上萦绕的不是香气,而是解恨之快意吧。
然而,她真的解恨了吗?
也许若干年后,母亲会变成另一个奶奶,而我呢……变成另一个母亲?
这个假设使我悲哀极了。
我好久未回老宅了。
一天,我心血来潮想去探望奶奶,便骑自行车独自回老家。我与老一辈女人毕竟不同,我随时随地都会背起包旅行,乐意迎战危机,更享受刺激。
我一路骑行,黄昏前抵达老宅。未进门便远远闻到呛鼻的中药味儿,我与母亲一样不爱闻那药味,于是掩鼻拨开缭绕的雾气,进屋四下里寻找奶奶。找了一圈却也不见她的踪影。
奶奶一直如此,行踪不定,令人难以捉摸。这都到饭点了,村坊到处炊烟袅袅,唯独不见奶奶家烟囱里冒出烟火气。
排除了串门与河畔洗衣的可能性,我估摸着奶奶大约去地里浇萝卜了。于是便走上村道,一路搜索奶奶的踪迹。
——萝卜地里也没有。
我有些惊慌,脑子里不断浮现一些可怕的假设,奶奶去哪儿了?我的步伐变急促了,同时掏出手机准备联系父亲,向他求助。
电话快接通时,我看见奶奶了——
她在公共厕所边掏粪。她把窨井盖搬开了,用长柄粪勺一勺一勺往一旁的塑料桶里装粪。她穿着黑色雨靴,灰白的发髻始终如一,这头白发似乎从少女时期便尾随她,直至未来的墓碑。
那时,村路上无人,我盯着奶奶,奶奶盯着粪桶。
奶奶拎起粪桶,缓慢地朝萝卜地走去。
父亲在手机里焦急追问,出了什么事。我却只觉得此刻万籁俱寂,天地噤声,晚风吹过,耳朵有酥凉感,时间静止了。
我闭上眼睛,想起有一回春节,男孩们不愿意带我玩儿,我孤苦伶仃一个人坐在小凳子上抹眼泪。奶奶走过来,先是骂我,过年怎么好哭呢,祖宗菩萨们见了不高兴!
随后她拉我起来,帮我掸掉屁股上的灰尘,说:“人家不跟咱玩,咱就自己玩!这点骨气咋没有?”
奶奶还破天荒地从灶台取来两块鸡蛋肉卷,偷偷搁在我手心,只给我一个人吃。
其实她对我不错。
所有的思考都是抽象的,而奶奶却是真实存在的。她弯腰掏粪,她给菜园子施肥,她歹毒地咆哮,她冷笑着面对这个世界,她向我伸出手。她终是我的奶奶,我的血脉至亲。
奶奶是漂泊在这个湍急世界的一支芦苇,偶然漂流至岸边,伺机扎根。于是她身边繁衍出一片新的芦花。我在风中摇曳。
很多时候,我们不断地谈论着、歌颂着“生活”与“爱”,最后却忽略了真实的生活与爱。
我那个古怪的奶奶,何尝不是一条长河,一件珍宝?岁月流逝,往事早已不值回首。雪山都要融化成海了,心底的冰原也该春暖花开。
我走向萝卜地里的奶奶。
一抬头,只见一只幼猫蹲踞于落日斜晖下的围墙上,好奇地打量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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