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过知青的人,可能会有一个经历,每年夏秋两季,粮食收下了,去粮站交公购粮。
农村的公购粮分两种,一种是公粮,古称皇粮,就是农业税,是不给钱的。每年根据各个生产队地亩的数量,定有一个标准。还有一种是定购粮,当时叫爱国购粮,就是每个生产队要按照上面定下来的数量,每年必须向国家交一定数量的粮食,这个粮是给钱的,但是给的价格非常低。在我的印象里,小麦一斤是一毛二分钱,玉米一斤九分钱。我们队每年要交三四千斤公购粮,大概是产量的百分之十。
我们队还有一件麻烦事,就是每年春荒的时候,队里的粮食就不够吃了,就要去李家山生产队借粮食。当时,公社的规定是:生产队之间借粮食,可以,也没有利息。但是借粮食的生产队,要替人家去交公购粮,借多少替人家交多少。
借粮食的时候,是人家有什么粮食就给你什么粮食,不论好坏,我们是没有选择的,但是到了我们去粮站交粮的时候,就非常麻烦,粮站对我们交的粮食是百般挑剔,我们按规定一年要交三四千斤就行了,实际上我们都要交到六七千斤。这其中的两三千斤,就是春天借别人的粮。
我下乡的生产队在宝鸡县晁峪,是山区,交粮要到宝鸡市西关粮站,距我们队有六十里的山路,中间还要翻两架山。
我们队每次交粮都是去三个架子车,六个人。每个架子车上装八袋麦子或者玉米,一袋装三斗,一百二十斤。那年,交麦子的时候,正值七月,队上把麦子摊到场上,晒了一天,晒得干干的了,才灌到袋子里,抬到车上放顺捆好,两个人一辆架子车。然后还要有一个女子牵下一头犍牛挂坡,因为,翻山的时侯,没有犍牛挂坡,人是拉不上去的。当时交粮用的架车子也很有意思,生产队有两辆架子车,破得很,车圈都扁了,根本走不了长路。而农民家的架子车,车轱辘好,车架子也好,但是谁也不愿用自己家的车去拉公粮。所以,队上对每一个架子车,一天多给记两个工分,就是七分钱。我们交粮的人也多给两个工分,一天记十二个工分,值四毛五分钱。
那天,我们晚上八点多,拉着粮车出发,六十里山路,整整走十多个小时,第二天早晨六点多钟,才到宝鸡。到了之后,先把粮车拉倒市里红旗路和长寿路之间的一块三角空地上,用扫帚把地扫干净,粮食倒下,用一个一米来长、带把的大木朳子,把粮食平摊在路上晒着,然后派人去到西关粮站打听交粮的事。一会打听消息的人跑回来说,交粮的人很多,最主要的是,今年收粮严得很,不好交,我们听了心里都很沉重,只有顶着烈日,一遍一遍把摊到地上的粮食,用木耙子拉来梳去,使它里外都晒得均匀。
中午大太阳当头照着,马路上的温度,总在四十度以上,路面上腾起的一股股热浪烤得人脸生疼。街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我们的衣服都被汗水渍透了,全是一圈一圈的汗渍印子。人踩在麦子上翻梳一遍,汗水就噼里啪啦地滴在麦子上。常年风吹日晒的农人,肤色都是黝黑黝黑的,年龄也比城里的同龄人显长十岁。我现在一看到电视剧里细皮嫩肉的农人就感慨得很,这是城里人吃农家乐呢!生在城里的人啊,哪里能体会到天下农人的辛苦。前几天我写了一篇知青生活的笔记,我过去的同事王明亭看了说:“哦,我现在明白了,你为什么总把掉到饭桌上的饭粒拾起来吃了。”我说:“是吗?没意识,习惯了吧!”到了下午粮食就晒得非常干脆了,我们把粮食一袋子一袋子灌好,装到车上拉到西关粮站。
西关粮站验粮的,脸上长着几个麻点,个子很高,但是,不知道得了什么病,腰弯得像一张弓,看人的时候脖子不会动,眼睛就总是斜视,让人心里不舒服。当时粮站的人,对农民来说,那就是神了。农民给他们说话时候,永远都是一脸的谄笑,对他们的称谓也特别有意思,验收粮食的就叫马验收,给粮食过磅的叫李过磅,记账的叫张记账,都称职务,和现在也很像。我们把粮食拉到粮站,马验收用手一摸,还是热的,就说:“放到一边晾着去。”我们赶紧把车子拉到树底下,队长贵学躬着腰,小心地给马验收把烟点上。快下班了,马验收拿了一个钢钎一样的验收粮钎简,插进粮袋里转了一下,又拔出来。从钎筒的中间拿出来了几颗粮食,放到嘴里一嚼,说:“粮不干,明天晒了再说。”他话一说完,我们的头“嗡”地一下就大了,我们来宝鸡无亲无故,又拉着几千斤粮食,住没住处,放没放处,在这呆上一天,可咋么办呀?队长赶快又去送上一只烟,马验收手摆得拨浪鼓一样,坚决不吸。我们只好垂头丧气地把粮食又拉出来。到哪里去呢?队长想一下还是拉到红旗路上午晒麦子的场地边等着吧,明天不下雨,也好占地方再晒一晒。如果下雨红旗路铁路桥底下还可以避一避。当时,市里满大街都是农村来交粮食的。我们刚安顿好准备躺下休息,西边突然就上来了一团黑云,大家心里“咯噔”一惊。霎时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却竟然把满天的乌云都吹散了,我们心里好庆幸,感觉好幸福。这时大家才感到肚子饿透了,从中午吃了两口干馍,到现在已经八九个小时没吃没喝了,嘴上全都起了干皮。从布兜里掏出干馍,怎么也咽不下去,我就用我的军用水壶跑到市民家院子水管上接些凉水,大家就着凉水吃些干馍。
在我们的旁边,是金河公社来交粮食的。晚上十点多,就有市民来找我们,想买点儿粮食。我们队长一听,这不是要犯错误吗?坚决不干!他们就转向旁边金河公社交粮的人去了。金河公社的人小声商量了一会儿,就卖给了市民几十斤麦子,这在当时,叫盗卖集体粮食,是很重的罪过。当天晚上我们就和衣枕着道沿,在马路上睡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赶在太阳出来以前,再把粮食平平地摊在路上,然后队长领着我们到了南门口三好食堂想去吃点饭。说是吃饭,就是去找口热汤,吃点干馍。当时,物资紧张,卖早点的地方也少。三好食堂早晨卖豆浆油条。队长领着大家,想一人买一碗豆浆或者稀饭,然后就着干馍吃一点就算了。但是当时买油条才给卖豆浆。我们只想买豆浆,人家不给卖。正在这时,队长突然给我们招手。原来城里有一个人,只要买油条,但油条和豆浆都是成套的,人家买完后只把油条拿走了,豆浆就剩下了,队长招呼我们说:“有剩下的豆浆,我们匀匀喝一喝就行咧。”但是我一看只有三碗豆浆,我们五个人怎么喝?还有一个在看粮食,又怎么办呀?当时大家都没有钱,就是有点钱也舍不得买油条吃啊。我看他们一个个看着别人吃油条的样子,心里非常不忍,做知青的毕竟父母每月还要给几块零花钱,我就买了十二根油条,六碗豆浆,当时油条一两粮票三分钱,一碗豆浆二分钱。当年人长得瘦,但油条胖,现在人胖了,油条却瘦了。饭后农民舔着嘴唇非常满足地说:“多少年都没吃过油条了。”
到了下午,粮食晒得邦邦脆了,我们把粮食装起来,再拉到西关粮站。马验收的脸吊得老长,也没有用验粮筒,只用手一摸就说:“不行。”这时金河交粮的老李拉了拉我们队长的衣袖悄悄地说:“你怕是要给买两盒烟呢。”队长说:“我哪有钱?”老李说:“你不送烟,这个粮怕是不好交。”我们队长手一摊说:“我真的没有钱么!”老李说:“你不能用粮食去换点钱?不然的话,这么熬,你受得下?”队长问大家,都没有办法,只好派贵生装了十来斤麦子,到门口找那些专门等着买麦子的市民,卖了,然后去买了四盒黄金叶。送给马验粮两盒,李过磅、张记账每人一盒。其实老李也是怕我们告发他,拉我们下水呢。唉,都是万难的农民,哪里会呢。
天擦黑粮食才交完。由于晒得太干了,又卖出去一点,交粮数和队上预测的数就差了四五十斤。大家心里都熬煎,这时贵生问队长:“晚上吃啥?”
队长恨恨地吼了一声:“吃个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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