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回老家一次,吃午饭时,所有人都已捧起了饭碗,不知谁冒出一句:“喊老太爷吃饭。”七岁的侄女应了一声,刚跑出去就又回来了,说老太爷过来了。等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出现一个褐色的身影,腰脊因为年龄和生活的重担已经弯了下去,身上的粗布衫早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那一根根短短的花白头发还精神抖擞地立着。他弯了弯嘴,似笑非笑的样子,昏黄的小眼睛看了看我们,讷讷地说:“回来了?”然后就捧起饭碗坐到了一张矮凳上。
“每次总是这样。”我在心里嘀咕了一声。他在喧闹的饭桌上也还是那么木讷、寡言、格格不入,只有妈亲热地喊他“爷爷”,并不断搛菜给他。就是这样,他还不断固执地推让:“够了,不要了!”
从爸妈的故事中,我对他有了一星半点的了解。他早年丧偶,一辈子要强,到了晚年也不要儿女一分钱,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蹬三轮车拾废旧养活自己。
妈还说,他那时重男轻女,省吃俭用地供四个儿子上学,但两个女儿从未上过学。我估摸着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对我不冷不热的,一点都不像别的爷爷那么慈爱。
吃完饭我四处转悠,不知不觉就转到了一个刚搭好的棚子下,只见各式各样的盒子、罐子、蛇皮口袋堆在一块儿。他正坐在一张小板凳上,抽着低价的烟,仿佛在看我,又不像在看我。
盛夏炙热的阳光射进小棚里,给他吐出的烟圈镀上了一层炫目的金色,老而昏黄的小眼睛猛地眨了一下,他掐灭烟头的火星,把手伸进粗布衫里,颤巍巍地掏出一沓油腻的角票递到我面前。
我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推开了那几十块钱,他还是固执地把手伸到我面前:“拿着,给你的。”
那一沓票子还散发着汗腥味,全都挤到了一起,被他托在一双干枯的地皮样的土黄色手中,这双手连指甲尖都是土的颜色,沁不出一丝汗液——手早已干裂。
我鼻子一酸,眼里悄然蒙上了一层水汽,看什么都折射出七彩的光芒。他浑浊的眼睛已不再浑浊,尽管还是那么木讷,却包含了许多复杂的情愫,理也理不清,道也道不明。原来,这个我一直不放在心上的老人,是这样疼我啊!
他寡言,说不出动人的话语;他不识字,写不来华丽的文章;就连表达怜爱都用这样突兀而生硬的方式,硌着人的心窝,仿佛要硌出血来。
我伸手接过那一沓票子,手里沉甸甸的,心里也沉甸甸的。妈得知后,责怪我不应该要。我想,他希望我要,这是他一份多少天不计辛劳地积攒着的心意。其实,我接受的不是一沓票子,而是一份曾经被忽视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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