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敬佩陈元登,困足深山,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尚能慨然自言:“然古人以囹圄为福地,则天以深山处我,未尝非福我也!”
他视幸与不幸,多么清彻!朝市熙攘,万人敬仰,谁说一定是幸呢?怕也有失足跌落,声誉尽毁之日;而独居山林,鸟兽为伴,又何言一定是不幸?倒还能潜心坟典,静心治学,自养一段浩然之气。
幸与不幸,从来就没有一定的标准,只在自我取舍罢了。或者说,不要希冀有永远的幸,也不要害怕有永远的不幸,因为它们永远都相辅相成,相互贯通,福满祸至,否极泰来。
就像夏目漱石所言:“人生二十而知有生的利益;二十五而知有明之处必有暗;至于三十岁的今日,更知明多之处暗亦多,欢浓之时愁亦重。”明暗如此,幸与不幸同样也是如此。川端康成曾感慨:“死非生的对立面,死潜伏于生之中。”那么,不幸也非幸的对立面,不幸往往也潜伏于幸之中吧。幸运的背后,或许种着不幸的种子;而不幸的背后,可能正潜藏着幸运的萌芽。
人生幸运之时未尝没有恐惧与烦恼;同样,厄运降临之日也必有安慰和希望。我们对幸运视如珍宝,希望它留,希望它来,希望它再来。可我们未必是它的宠儿,于是它来时担忧它少,它留时担忧它去,它不在时便只能怨东风而自嗟了。如此患得患失,幸运所带给我们的恐惧与烦恼倒多于它的益处了。
这样看来,我们在幸运之时产生的烦扰多半来自于我们对未来的渴盼。希腊神话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便是极端的例子,知晓眼前幸福转瞬即逝,未来还是一无所知,便悬利剑于头顶,朝朝暮暮,提心吊胆,只是因为眼前幸运、欢乐在握!真不免令人嗟叹。
同样,厄运之时人们颓败,摇头叹气,无可奈何,也许只会抱怨生不逢时。然而岂不闻:“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昔日《基督山伯爵》中的邓蒂斯无缘无故被囚于伊夫堡牢狱十四年,真可谓狼狈之极!然而即便是在那样暗无天日的时光中,他用小铲一点点地挖出了逃生之路,遇到一生的恩人与挚友,悟道:“人生只有四个字;等待、希望。”热泪盈眶中,岂不给人以慰藉和希望?
不幸不过是阴影,而阴影之所以存在,是因为阳光满天。所以人生正如简媜所喻,恰似一首绝句,平平仄仄平平仄。幸与不幸固然常在,然而这幸与不幸不过是外物的反映,而外表幸运之时也许内心荒芜;逆境之处也许希望萌发,只在于个人的心态与理智罢了。
梁实秋困顿之时曾居陋室,美其名曰:雅舍,也有心情抑郁处,据友人所言曾有一次于其舍作客,看到梁太太在白纸灯罩上朱砂轻点,梁实秋狼毫轻挥,一株傲雪寒梅便跃然纸上,搁笔时,愁绪烟消云散。祸福相依,此时方能看出梁先生性情之可亲,心怀之广博。其“何复他求?不复他求!”的坦然雅意,也是从这困厄之中生发的吧。
所以,我们要做的,应是对自身与他人的幸与不幸,都抱有一种清明而自省的态度,对自身的遭遇安之若素,处之泰然。
其实何必定义如今的境地幸运与否,那反而会困扰我们的内心,到时可能化幸为厄,怕厄复于厄之中了。只是内心平和,步伐从容且优雅地走下去,尽人事而知天命,以无谓与淡然化不幸为幸,让内心之幸长存。
“无事此静坐,一日似两日。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十。”被贬海南,荒郊野岭,东坡尚能比不幸为幸,其真诗人之风骨垂范于世。
“我时刻听见时间的流逝声。这使我与自己的任何眼前经历保持了一段距离,即使在情绪最亢奋时,也对自己的痛苦和欢乐持一种半嘲讽、半悲悯的态度。我既沉溺,又超脱。我常常大悲大欢,但在欢乐时会忽生悲凉,在痛苦时又有所慰藉。”周国平说这话时,定是看透了幸与不幸的怪圈与桎梏,而淡看人生的起落得失。这又何尝不美妙呢?从此再不患得患失,而能超然淡泊。
而我想,更高一层境界,该是热爱吧。是:“我爱人世的不幸胜过爱天堂的幸福,我爱我的不幸胜过爱他人的幸福”,是“世界以痛吻我,我要报之以歌”,因为实际上,痛苦与欢乐,幸运与不幸,都是生命力的自我享受,最可怕的是既无幸运,亦无不幸,碌碌度日,平庸一生,正是我们的遭遇造就了我们自己,所以,热爱所有的幸与不幸,即是热爱我们自己,更是热爱我们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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