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杜甫的诗过于沉郁,好像有千百种疼痛奔涌在皮相之下,却不言语。所以,我把这句“天地一沙鸥”从上下文里拎出来,不沾亲,不带故,只体味这五个字所构成的境界。
茫茫天地之间,我是一只沙鸥,不成对,不成行。我像一个浑重的墨点,落在米白色的宣纸上,孤山成峰,不绵延起伏,不接旷野田园。
喜欢这五个字,似乎还源于一幅照片:大雪天,湖畔的雪肥厚得像睡倒的白熊,湖水泛着幽冷的银灰色,一只鸟,铁黑如铸,立在茫茫雪地上,立在天地之间。没有阳光,没有草色,没有食物,那只黑鸟似乎是日啖孤独而活。
我看着那幅照片,心想:我愿意做这样一只黑鸟,瘦削,孤立,在黑白的世界里。
一个人的成长,是意识到自己是孤独的。一个人的强大,是勇敢上前不回避,认下这孤独的命运,像认下一片残缺的江山。
认领孤独,承受孤独,最后享受孤独。懂得在喧嚣纷扰的世间,小心地保持一份孤独感,像保护一枚基因纯粹的种子不被沾染。
孤独着,在孤独中优雅,在孤独中标新立异。
我跟你不一样,是因为,我比你孤独。
人世间,最好的同道者,是能陪你一起去做浮云游子,抵达远方。抵达空间上的远方,大江大海,大山大野;抵达时间上的远方,从朝如青丝,到岁暮成白雪;抵达精神上的远方,高山流水有知音,渔樵问答话浮沉。
但是,许多时候,是没有同道者。
在思想的圣坛上,往往是,你比别人来得早了,或者迟了。
就像是赴一个晚上的饭局,7点钟的饭局,你却5点就到了。房间冷清,你一个人坐在玻璃窗边,看窗外车水马龙,看夕阳摇晃着身子在行道树的枝梢里一点点沉陷。大厅里没有脚步声,着黑色平底绒布鞋的女服务员贴在门框外,像个没有感情色彩的标点符号,与你两不相扰。你身后的玻璃大圆桌空旷辽阔,仿佛野渡泊船,没有船客,也没有艄公。
你只能等,一个人等。你和你的朋友,同在某天下午5点的这个时刻里,但是你们不相逢,没交集。你要等他们穿过城市喧嚣,穿过洪水滔滔一样的两个小时,才能抵达在同一个时空里。可结果往往是,他们来了,你的心也老了。你永远是一个提前两小时的孤独等候者。
孤独,也是人流滚滚的街衢之间,你独行在后。缓慢的步伐,不趋声色繁华,不赶权势声望。别人手握急管繁弦的富贵荣华时,你在万人之后,独对楚天千里清秋。
繁华之后是寒色,你早已知晓。所以,你选择滞后。
台作家龙应台说:有一种寂寞,身边添一个可谈的人,一条知心的狗,或许就可以消减。有一种寂寞,茫茫天地之间,如孤舟一叶地无边无际无着落。人只能各自孤独面对,素颜修行。
这是命运。无法更改。无从缓和。
所以,我有蛮荒,却从不奢望,与你接壤。
在冰天雪地里,一只黑色的沙鸥,与自己的孤独,成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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