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的八月,正是松茸生长的季节。生活在深山的藏民们,又开始忙忙碌碌地挖松茸,等着卖个好价钱。
藏房里又一次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桌上是掀翻的水杯,地上是摔碎的花瓶,窗边是恼羞成怒的女人和男人,床边是……是目光呆滞的孩子。
“我受够了!你看看这个家,你看看这个孩子,这么大了还不会说话,只会嗯嗯啊啊地比划,整天留着口水。他是你捡回来的,与我无关!总之,我要离开!”女人嫌弃地看了一眼孩子。男人平静地听完,没有挽留。
记得当时也是这个松茸生长的季节。傍晚,他背着满满一篓松茸回家,在路边遇见襁褓中的他。粉嫩的小脸冲他笑,他的心融化了。回到家,妻子也是开心的。可渐渐地,事情没有那么美妙了。他们发现他不会说话,听不见声音。医生说这是先天性听障。在语言、认知、情绪和个性发展等方面都有缺陷。医生说了很多,他沉默了许久。
“原以为你捡回来的是宝,没想到是个包袱,既然别人都不想要,我们没必要……”妻子的眼里写满怒意。
“你住嘴!”他的声音穿过寂静的病房。
后来……妻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给他取名叫达瓦,在藏语中是月亮的意思。他遇见他那天,天边有一轮大大的皎洁明月。他希望孩子能像夜空的明月——墨绿夜幕中盛开的莲。
不用说他多辛苦。做一名父亲已让他在日升日落中喘不过气来,何况还要做一名母亲。岁月的褶皱布满他的眼角,但心中有一轮明月,总能冲淡夜沉重的黑。
达瓦五岁了,可以跑可以跳,却仍然听不见,说不出。他打算让达瓦进学校,学校人多或许有助于治疗。那天,在校长办公室中,他急切地恳求,达瓦在一旁急切地比划,激动地吼叫,嘴里却只能发出“嗯”的声音。
“这样的孩子怎么能和正常孩子一起学习?别吓坏了别的孩子。你只能送他去残障学校。”校长拒绝收他。
他带着达瓦在许许多多双奇怪的眼神中离开,他明显地感到一双小手紧紧抓着他的大手,上面全是汗,那小小的身体紧紧贴在他旁边,眼神怯懦却犀利。他知道,在这个世界里,他和他的达瓦必须这样紧紧地握着,走着。
好心人说,放弃并不是罪过,你可以把孩子送到孤儿院。可他知道,有一种爱,发生了,生长了,就注定不能割舍。
他每天给达瓦读故事,尽管他听不见,他希望他看见故事,看见一切美好的东西。
他带他去挖松茸,挖虫草,拼命攒钱,为的是能给达瓦换上人工耳蜗,让他可以听见流水潺潺,鸟鸣啾啾……
他仍然记得达瓦第一次艰难地叫出“阿……爸……”时,他有多激动,就像世界突然开满莲花。他告诉达瓦说“我一定还你一个有声的世界”,这一次,达瓦没有“嗯嗯啊啊”,而是轻轻地笑了。
所有的准备都齐了,达瓦可以做手术了,他可以听见声音了,可以陪阿爸聊天,可以唱歌给阿爸,可以好好地说他有多爱阿爸了。
又到了松茸生长的季节,阿爸的身体却一天比一天差,他们不能一起去挖松茸了。快做手术了,阿爸好像更老了,他缓慢地说:“等你能听见,我们再一起去挖松茸。” 说完,阿爸剧烈地咳起来,达瓦惊恐地看见阿爸嘴边殷红的血絲。
达瓦吓坏了,他想说话,想问阿爸怎么了,可是说不出,急得眼泪不停地流,小手拉住阿爸的手,那是今生他唯一握过的手,充满温度的手。可此刻,达瓦感到阿爸的手透出一丝凉意,传递到自己的掌心,倏地穿透了他的心。
“阿……爸……我……不要……手术……”达瓦哭了。
“傻孩子……”阿爸也哭了。
又是高原的八月,空气里有松茸的味道。达瓦能听见鸟儿翅膀的扑扇,能清楚地说出“我是达瓦,我爱阿爸”,但阿爸再也听不到了。
达瓦一个人在草地里小心翼翼地寻找松茸,看到那草丛中一朵刚刚盛开的松茸,他仿佛听见“噗”的声音,嗅到浓郁的香味。他手捧着它,坐到傍晚,坐到那一轮又大又白的月亮升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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